醒过来之后的场面有点混乱,韩文清扶了扶自己有些昏沉的头,然后把压在喉咙上的胳膊移开。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害他做了一晚上被人扼住喉咙的梦。
然后就看到一团糟的房间:柜子倒了,地上有打翻的凳子,本来简陋的小房间东西就不多,但该在位置的全都没在位置。就连床架都好像有点歪斜……床架?他这是……韩文清揉了揉眉心,搜索自己关于昨天清醒时的最后一点记忆,然后手就碰到了另一只手臂,而且还不是自己的。
于是他回头看到孙哲平。
他还在睡,四肢敞开睡得毫无防备,窗口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有一圈淡金色的晕。这家伙,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只要一睡着就能没心没肺。
韩文清摇摇头又叹气,一如多年前一样佩服他。那时自己因为记不清骑士效忠宣誓仪式的复杂流程而辗转反侧,孙哲平第二天看见黑眼圈的他大笑好久,说怕什么,就算搞错了骑士团还能不要他了?韩文清觉得也对,心里瞬间放松。
但后来他才知道孙哲平怎么就那么宽心——这小子一路照着他的做,有样学样,根本什么都不用记,难怪不操心。
韩文清扫过床角孙哲平丢着的衣物,一把颇有穆斯林风格的弯刀刀柄从紫色的袍子堆里伸出来。他刚动了心思想要拿过来细看,孙哲平醒了。
“你还醒得挺早。”孙哲平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衣服旁边,把袍子套上时,那把刀从衣服堆里掉出来咣啷啷地滚到了韩文清的脚边,他弓腰捡起递回给孙哲平,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而孙哲平也什么解释都没有,寻常地接过,别回腰间。
“得嘞,先走了。”孙哲平穿戴停当,回头和韩文清告别,“会再见的。”然后大步迈出门走了。
至此韩文清才开始整理他从到圣城之后发生的事。其实也不复杂,就是遇到了个人,来了一发,然后似乎就没有然后了。这事儿放在别人身上再寻常不过,但在韩文清身上是头一回。他一向自律,和男人女人都保持客套与礼貌的距离。怎么就遇上孙哲平了……而且,还偏就是孙哲平。
韩文清躺回床上,有些无奈地笑。
他那么克制,那么小心谨慎,但终究还是被找到莫须有的罪名剥去了全部荣耀。他曾把公正怜悯作为他骑士的正义,但谁又用这些正义来对待过他?不知道那个替代了他的人,有没有想过这一切。
也罢,离开的时候早已经想清楚,现在又在考虑什么?
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了孙哲平。
那个,他曾经,最想要维护的,真正的骑士。
韩文清整理行李,把前一夜发生的种种当作魔怔,在给旅馆老板娘结账的时候摸了钱袋,发现多出一些东西,几块耶路撒冷王国金币。他可没有这东西,看来孙哲平现在过得不错,那就行了。只是想起他的弯刀,韩文清隐隐觉得有丝不祥。
没有了任何身份的韩文清没办法抱着金币过挥霍的日子,尽管这些钱够他简朴地过上很久。但他本能地不想碰这些钱,所以他到集市准备寻找一些活计。有人需要奶妈,有人需要女仆,有人需要水手,还有人需要文书……找了半天,没什么韩文清预先想过的体力活。直到有人在市集空地高声喊:“城主府需要五个杂役!”
杂役干粗活,不用像仆人一样伺候人,这让当惯了骑士老爷的韩文清很容易接受。付出体力没有问题,只要不用把尊严再被人踩在脚下就行。
即便他的尊严已经在被剥去骑士名号之后就早都碎成粉末了。
坐在桌子后负责挑选杂役的城主府管事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老是往他身后一个随从身上瞟。那随从身形有些瘦,站在人群里昂着头,白净的脸上好奇的眼睛不停打量四周。他的鞋子是蓝色的麂皮,干干净净。
呵呵,这又是哪家贵族的少爷偷跑出来见世面。韩文清不以为意,上前报上自己名字。
管事抬头看韩文清,被他黑着脸的样子惊吓,刚要摸钱袋,突然想起自己此时身份,尴尬地咳嗽一下,瓮声瓮气地问:“之前做过什么?”
“马夫、杂活,都做过。”这是骑士侍从的工作,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干了,但确实做过。但在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回答之中,只有韩文清这么言简意赅,越发显得桀骜。管事皱眉头站起来,上前踹韩文清的膝盖和脚踝,本想着借测试身体素质给他来个下马威,谁想到管事的全力踢腿对韩文清来说猫挠一样。看他一动不动,管事有些尴尬,回位置坐好:“行了行了,记下了,后面站着去。”
“等等。”那个一直心不在焉四处打量的“侍从”开了口。管事非但没有被惹毛,反而很狗腿地凑上去刚要开口,却被“侍从”挥挥手提醒,管事突然醒悟过来此刻身份,清了清嗓子。
“咳咳,怎么了?”
侍从没回答他,反而背着手几步跨到韩文清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把韩文清手腕一握就翻转过来。
韩文清没料到这动作,心里一惊就要出手攻击,但寸劲用了一半回过神,硬是把一个防身招卸掉力气变成普通的伸手,那“侍从”反倒乐了:“紧张啥,要你的人,不是你的命。”
然后指尖在韩文清展开的粗糙手掌轻轻一划,刚好划过他掌心里那些因为持剑而磨出的厚茧之间的地方。韩文清感觉有些难受,倒不是因为手掌感觉到了什么,理论上说手掌因为厚茧,早都没太多细微感觉,只是因为这个“侍从”划过他掌心的这个小动作。
这个动作,这种试探,让他想起了那些贵族们龌龊的勾搭游戏,以前他是威严的骑士长,就算有人瞎眼找错游戏对象,也会因为他天生的给人带来压迫感的气质敬而远之。现在这是怎么了?韩文清有一瞬间想要拂袖而去,但脑中没来由闪过自己站在圣城的城门下给自己的心誓——重生,然后他选择了忍耐。
“侍从”见韩文清没出声,歪着唇角笑,然后一边点头,一边后退回到了侍从队列。
城主府在城里的行政区中,管事带着韩文清和另外四个人进门的时候,韩文清特地留意了一下那几个侍从的去向,果然他们向另外一边走去,而那个说话的“侍从”俨然走在最前面,来往的人都向他施礼。看来不是简单的公子哥。
韩文清已经猜出一二。但等他真正确认那“侍从”的身份,却是到了几周之后。
他在城主府当杂役,本来只需要出体力搬东西扫地之类即可,谁知道有人砸碎了府里角落的一个花瓶,管事带着人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面有栽赃嫁祸的部分。手段低劣幼稚到让他一时间都觉得有些好笑。韩文清忍着,想看看这些儿戏能发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儿戏玩大了也可怕,众口铄金之下,他居然被一群人上来就按到桌前,“你损毁他人物品,还拒不认罪,当剁去拇指。”
管事看来早有准备,选来负责按住他的人全都是有力气的,韩文清晃了晃身子,感觉需要费点力气,但问题不大,正要发力,有人传城主的话来要见他。
见谁?见个才来不到不到一个月的杂役?围观侍从仆役们都很吃惊,只有管事的表情阴郁。
韩文清站直了,拍拍身上的褶皱,面无表情地跟着来传话的人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暗暗活动肌肉,同时留意两旁逃生路线。他能从骑士团防守严密的私牢里逃出来,就明白天无绝人之路。
城主在内室懒洋洋地应一声:“进来。”
两个相貌英俊的小男孩从内室里退出来,韩文清留意他们脖颈上还有暗红情痕,他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看好了内室阳台的方位,从那个位置跳下去,就是花园外侧,大概跑几步就可以跳出去混到外面的人群里进入贸易区不再回来。但他不想再逃了,这违背他的天性。
埋在一堆丝缎抱枕半靠在卧榻上的城主背对着门扬扬手,领着韩文清进来的侍从也躬身退下去。韩文清站在原地没动。
“你以前不是个杂役。”城主一边说,一边从抱枕堆里撑起身,转过头看韩文清笑。
这笑和那天在市集上的“侍卫”一模一样。韩文清心里一沉:“的确不是。”
“你知道在圣城里犯下欺诈罪名会有什么结果?”城主彻底转过身,用手撑住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韩文清。
“不好意思,我从没说过我是杂役。”韩文清视线冷冷扫过城主,并且刻意绕过他领口打开的宽袍下面有吻痕的锁骨。
像是不爽韩文清撇过视线不看他一样,城主刻意站起来施施然走到韩文清面前伸出手,“楼冠宁,如你所见,是这里的城主,欢迎我的骑士阁下。”
韩文清没有回握楼冠宁的手,“不是骑士。”
楼冠宁笑起来说:“别闹了,你那把骑士剑手感可是相当够份量的。”
韩文清表情猝然严肃,“你动了它?!”
“别别别,就是看了一眼!哎哟,好吓人啊,弄得好像碰了你的女人似的,嗯?”楼冠宁做出受到惊吓的样子,脚下却一步不退,站在韩文清面前,看他时目光炯炯,“管你是不是,我这儿缺人,干不干?”
“我刚要被剁掉拇指。”韩文清没有放松,依旧饶有兴致地和楼冠宁周旋。
“你不想被剁,那谁能剁得了?好啦好啦,下面的人不懂事,呐!”楼冠宁扭开水晶酒瓶,倒出暗红的酒液在两个精致的水晶杯里,递一杯给韩文清,“当我赔罪。”
见韩文清没有接,楼冠宁笑意更深,“离开我这儿,你在圣城可就不好混咯,要想清楚哟!”
韩文清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甩在一边啪啷一声,价格不菲的水晶杯碎成几块,韩文清看着楼冠宁:“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不想做的时候,我随时会走。”
楼冠宁对着水晶杯的碎片捂着胸口:“啧啧,真该改改你的脾气,那可是一套呢,现在剩一只多难看!”说罢扬手把自己的那一只水晶杯也扔到一旁摔成两片,在水晶破碎的声音里,他沉声说:“圣城,从不拦住任何想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