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青石城墙上,镶嵌着白色巨石的城门,浮雕的细碎花纹经年日久已经碎裂脱落而显得斑驳不平,但却丝毫不能消除人们在抵达那几十丈高的城门下时,心神震撼的向往。
城门后,一条碎石压就的路面平整坦荡地通向城中腹地,往来人潮络绎不绝,他们穿着伊斯兰教、犹太教、基督教的不同风格服饰,佩带着小花帽、圆白帽或者圣十字架,麻布补丁的下等人和丝绸绮罗的贵族都拥挤在人潮中,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暂时摒弃了偏见在这里和平共处。
在这里,人们涤荡一路远行的风尘,放下启程的忐忑,因为这里,是他们终于抵达的圣城,耶路撒冷。
人流密集,即便是身材高大的韩文清行走其中,也不得不提防自己随身的钱袋。摩肩擦踵的人群里,随时会有他人的手偷偷摸摸地伸过来顺走粗心旅人的财物。
韩文清的行李其实非常简单,一些随身的干饼和枣干作为充饥之用,此外,就只剩下背后那被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重物了。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目的地,韩文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随意打量街旁的小贩贩售的来自地中海的红色香料,还有卷曲清香的来自东方的神奇树叶,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猛然回头,只看到撞人者离去的背影。韩文清紧了紧肩上背囊的束带,举步向那人追了过去。
不是他睚眦必报,而是撞他的人试探的动作太刻意。在这样一个流寇和小偷,奸商和强盗混杂的地方,所有刻意的接近都可以直接等于不怀好意。
何况他是谁?生人勿近的韩文清,什么人会故意试探他?
至于他背后被撞了一下的东西,有可能已经被人知道了。想到这里,韩文清心里一暗。
那是把剑。
宽柄,厚刃,护手像公正与悲悯一样平直延伸,剑柄的蓝宝石在光照之下璀璨到夺目。它是骑士剑,曾经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象征,但现在只能被韩文清像罪证一样捆起来背在身后,连被轻微的试探都不能允许,一如这柄剑曾带给他的光辉一般,如今全成为负担。
但即便是罪证,韩文清也不允许有人如此冒犯。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追上刚才那个试探他的人,弄清楚他的意图。
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挤远了他,韩文清甚至依稀看到那个披着斗篷身影回过头来对他弯了弯嘴角,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隔着人潮,他只能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城中建筑的阴影背后。曾经一呼百应,现在落魄至此,韩文清握拳,让心中怒意平复,说服自己面对如今现实。
现实……
终于抵达耶路撒冷,教徒心中它是圣城,商人心中它是黄金之地,在韩文清心中,它是可以同过去割裂的起点。先找到落脚地,一路颠沛,他身上余钱已经不多,加上身份尴尬,只能找贫民区的小旅馆碰碰运气。从熙攘繁华的商业区到偏僻的贫民区隔着几条街,身边的人渐渐变少,往来的路人也多为衣衫破落。浮华与萧索并蒂,没错,这也是耶路撒冷。
一个拐角,韩文清余光扫到一角紫色布料从身后闪过。他不动声色,在面前的几个拐弯随意绕圈,然后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死巷,猛然转身抽出腰里别着的匕首抵上身后跟来人的脖子。
“干什么的?”他冷声问。
被抵住脖子的人轻微的出气声,听起来竟然是在笑,“该问你。”
这声音……韩文清眉头皱得更深,匕首抵住那人脖子没有放,另一手扬起挑下他的斗篷,一张不羁笑着的脸映入韩文清眼中——微眯的眼,挑起一边的唇角,那人看着韩文清,“好久不见。”
这笑,韩文清曾经最头疼,不想异国他乡居然再见,心里涌起些沧桑和感慨,他收回匕首,“孙哲平,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孙哲平?
他们一同成为骑士侍从,一路低阶到高阶的晋级,一起在圣坛前受过骑士团长的巴掌,然后扛起荣耀骑士使命,感受它落在肩侧的重量。从那时开始,同样优秀的他们,黑马白驹墨铠银盔,骑士团的黑白双骑,沐浴在圣光之下,执行神圣的使命,成为万千人心中神的威光。
孙哲平把斗篷理好,向后靠上墙懒懒地舒展了下肢体,这松散的动作让一向纪律严明的韩文清眉头紧皱,孙哲平不以为意地笑:“还想着你们的骑士纪律呢?这么久不见,也不笑一个?”
韩文清看向孙哲平,“不是我,们,骑,士。而且也没什么可笑的。”
话中有话,让孙哲平伸展的手臂收回,有些错愕地看向韩文清,眼中闪过浓浓讶异,却不等孙哲平说下一句,韩文清已经转身看向旁边街道,“酒馆有熟悉的吗?喝一杯?”
贫民区的酒馆没有驻唱,水桶腰的****老板娘说话粗声粗气,两杯黑黢黢的酸酒敦在桌上之后,就没什么人再搭理这两个新来的陌生人。当然,那是在孙哲平将自己的紫色里袍下摆收好之后。
紫色可不是什么便宜的颜色,地中海的骨螺一只只产出一滴染色液,染一片布要捞出多少海螺没人计数,但这昂贵的颜色出现在贫民区显然不合适。孙哲平也非常清楚,但他是在街上偶遇韩文清,一时难以置信,又担心只是外形相似,于是粗略地挡了下身上紫袍就上前试探。韩文清不会离开他的剑,孙哲平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只需要轻轻撞一下他的背囊,一切就显而易见。
要藏起来一柄剑并不容易,得严严实实包紧还看不出外形,但试探一柄剑就太容易了。
何况伸手出去的还是孙哲平。
俊朗的脸依旧笑着,他用左手带疤的虎口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位置,只是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原来,他已经不会再佩剑了。
“说说?”孙哲平端起酸酒大口喝,丝毫不介意劣质酒发酵过程留下的酸败口感。
“不干了。”韩文清也学孙哲平端起酸酒,但只喝一口就马上止住,艰难地咽下去,面色发黑,“这也能是酒?”
孙哲平拍拍韩文清的肩膀,“别嫌弃,起码还有点味道,慢慢就适应了。倒是你……不干了?”
“是。”韩文清拿起酒杯,皱眉看着黑乎乎的酸酒液面,仿佛被荣耀骑士团除名并且永久剥夺骑士名号还不及面前这杯酸酒让他难受。
一个“是”字,简单明了。但听在孙哲平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韩文清是谁?荣耀骑士团团长,主教钦定的,别号坚韧利刃,皇帝赠与的。一个集合了神权与皇权共同青睐的宠儿,年纪轻轻已经担当起帝国顶尖的荣耀骑士团团长之职。这样的人说自己不干了?
“能是你说了算的?被撵走了吧!”孙哲平当是个玩笑,却不想韩文清看着他,神情里藏着深深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怒意,却唯独没有否认。
孙哲平心下暗暗惊讶,思及从前种种却也明白大概,一仰头把杯中酸酒饮尽,扬手招呼老板娘再上,然后笑看韩文清:“把我撵走的人是你,当时我还想,把你撵走的人能是谁?”
这思路太可笑,当年留下铠甲重剑,夜色里独自离去的孙哲平这么想时,还嘲笑过自己的脑子。
荣耀骑士团长官更替,其中权谋心机不是孙哲平擅长的,韩文清不想多说他也不多问,他用自己的方式庆祝两人的重聚。
孙哲平把新上的酒往韩文清那里一推,“来。”
见韩文清要拒绝,孙哲平扬扬左手上的疤,“你送的。”
韩文清再不多说,端起酒杯仰头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