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年代头几年我去过福建三次,广东一次,写了一本《旅途随笔》和几篇小说,那些文章里保留着我青年时期的热情和友谊的回忆。那个时期我有朋友在泉州和新会两地办学校。他们的年纪和我相差不远,对当时许多社会现象感到不满,总觉得“五四”运动反封建没有彻底,封建流毒还在蚕蚀人们的头脑;他们看见帝国主义侵略者在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仿佛一块大石压在背上使他们抬不起头来;“金钱万能”的社会风气又像一只魔手掐住他们的咽喉。他们不愿在污泥浊水中虚度一生。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的身上,想安排一个比较干净的环境,创造一种比较清新的空气,培养一些新的人,用爱集体的理想去教育学生。他们中有的办工读学校,有的办乡村师范,都想把学校办得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关上校门就仿佛生活在没有剥削的理想社会。他们信任自己的梦想(他们经常做美丽的梦!),把四周的一切看得非常简单。他们甚至相信献身精神可以解决任何问题。我去看望他们,因为我像候鸟一样需要温暖的阳光。我用梦想装饰他们的工作,用幻想的眼光看新奇的南方景色。把幻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我写了那些夸张的、赞美的文章,鼓励他们,也安慰我自己。今天我不会再做那样的好梦了。但是我对他们的敬佩的感情几十年来并没有大的改变,即使他们有的已经离开世界,有的多年未寄信来,我仍然觉得他们近在我的身边;我还不曾忘记关于他们我讲过的话:他们也许不是教育家,但他们并不像别的教师那样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上面,做一个尊严的先生。他们生活在学生中间,像一个亲爱的哥哥分担学生的欢乐和愁苦,了解那些孩子,教导那些孩子,帮助那些孩子。
他们只知道一个责任,给社会“制造”出一些有用的好青年。
一九六二年初我去海南岛旅行,在广州过春节,意外地见到那位广东新会的朋友,交谈起来我才知道一些熟人的奇怪的遭遇和另一些熟人的悲剧的死亡。我第一次证实我称为“耶稣”的友人已经离开我们。回到上海我翻出三十年代的旧作。“我说我的心还在他们那里,我愿把我的心放在他们的脚下,给他们做柔软的脚垫,不要使他们的脚太费力。”我因为漂亮的空话感到苦恼,我不曾实践自己的诺言。为了减轻我的精神上的负担,我考虑写几篇回忆和怀念,也曾把这个想法对几位朋友讲过。可是时间不能由我自己支配,我得整天打开大门应付一切闯进来的杂事,没有办法写出自己想写的文章。于是空前的“大革命”来了。我被迫搁下了笔,给关进了“牛棚”,我也有了家破人亡的经验,我也尝够了人世的辛酸。只有自己受尽折磨,才能体会别人的不幸。十年的苦难,那一切空前的“非人生活”,并不曾夺去我的生命,它们更不能毁灭我怀念故友的感情。几年中间我写了不少怀旧的文章,都是在苦思苦想的时候落笔的。我只写成我打算写的文章的一部分,朋友们读到的更少。因此这三四年中常有人来信谈我的文章,他们希望我多写,多替一些人讲话,他们指的是那些默默无闻的亡友,其中就有在福建和广东办教育的人。我感谢他们提醒我还欠着那几笔应当偿还的债。只是我担心要把心里多年的积累全挖出来,我已经没有这样的精力了。那么我能够原封不动地带着块垒离开人世吗?不,我也不能。我又在拖与不拖之间徘徊了半年,甚至一年。于是我拿起了笔,我的眼前现出一张清瘦的脸,那就是叶非英兄,我并没有忘记他。恰好我这里还有一封朋友转来的信,是朋友的友人写给朋友的,有这样一段话:顺便提一下:我有一个我十分敬重的老师和朋友叶非英先生(巴老在他的散文集《黑土》里称他为“耶稣”),冤死,已平反。在他蒙冤的时候,巴老写过一篇至少是表示和他“划清界限”的文章。我恳望,巴老如果要保留这篇文章,那就请加以修改。死者已无法为自己说话,而他,以我对他的认识,我相信他总是带着对巴老的深挚友谊逝去的。
我首先应当请求写信人的原谅,我引用这段话,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说实话,要不要引用它,发表它,我考虑了很久,他这封不是写给我的信,在我这里已经放了一年,对他提出的问题我找不到解答,就没有理由退回原信。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写过文章说明我要跟“耶稣”“划清界限”,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称非英为“耶稣”,自己倒还记得,那称呼是从我的第一本游记《海行杂记》里来的。《杂记》中有一节《耶稣和他的门徒》,我将同船的一位苦行者称为耶稣。认识非英后,我一方面十分敬佩他的苦行,另一方面对他的做法又有一点小意见,曾经开玩笑地说他是我们的“耶稣”。但那是一九三三年以后的事了。我究竟在哪一篇散文里用过这个称呼呢?我想起了《黑土》之前的《月夜》,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在日本横滨写成的散文。当时在山上友人家小小庭园内散步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从十年浩劫中残留下来的旧作堆里找到几本不同的旧版散文集《点滴》,翻出《月夜》来查对,解放前的各版中都有这样的一段:“但是要将碎片集在一起用金线系起来,要在这废墟上重建起九重的宝塔,怀着这样大的志愿的人是有的,我们的‘耶稣’就是一个;还有×××。这两人将永为我一生最敬爱的朋友吧。”后面还有关于另一位朋友的三句话。但是在一九六一年五月南国出版社港版《点滴》中这一段话从“我们的耶稣”起却改为“朋友Y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他有着病弱的身体,但是他却在做着一个健康人的工作。他将永为我的敬爱的朋友吧。他的质朴、勇敢和坚定在我的胸膛里点起了长明灯。”这最后一句原来也有,但它是用来讲另一个朋友的,在这个修改本中另一个朋友的名字给删掉了,我就改用它来赞美叶非英,觉得更恰当些,因为我从日本回上海,听说另一个朋友已经做了官。这也说明我写文章,谈印象,发议论,下结论,常常有些夸张,轻易相信一时的见闻,感情冲动时自己控制不住手中的笔。一九七八年我在两卷本《选集》后记中说:“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几位好心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们,或者用梦代替现实,我写过一些宣传、赞美的文章,结果还是一场空。”这些话有点像检讨,其实是在替自己解释,但“还是一场空”却是我的真实的感受。
上面说的这次修改是什么时候搞的,我已经记不起了,南国出版社印的是“租型本”,纸型一定是早改好的,那么可能是解放初期的改订本。我又翻看一九六一年十月出版的《文集》第十卷,《月夜》还给保留着,可是关于“朋友Y”的整整一段都没有了,代替它的是六个虚点,说明这里有删节。这删节和上一次的删改都是我自己动手做的,用意大概就是让读者忘记我在福建有过几个办教育事业的朋友,省得在每次运动中给自己添麻烦。我今天还感到内疚,因为删节并不止一次。我编印《文集》第十卷,还删去了《短简》中的那篇《家》,那是一九三六年写的一篇书信体散文,后来收在《短简》集里,一九三七年和一九四九年共印过两版,文章里也提到“被我们称为耶稣的人”,我接着说:“他的病怎样了?他用工作征服了疾病,用信仰克服了困难。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大量、如此勇敢的人。大家好好地爱惜他吧,比爱自己还多地爱这个人吧。我知道你们是能爱他的。”《短简》以后不曾重印,编入《文集》时我删去了这封公开信。这也就是所谓“划清界限”吧。我只说:“感到内疚”,因为我当时删改文章确有“一场空”的感觉,我也为那些过分的赞美感到歉意。所以我重读旧作,我并不脸红,我没有发违心之论。不像我写文章同胡风、同丁玲、同艾青、同雪峰“划清界限”,或者甚至登台宣读,点名批判;自己弄不清是非、真假,也不管有什么人证、物证,别人安排我发言,我就高声叫喊。说是相信别人,其实是保全自己。只有在“反胡风”和“反右”运动中,我写过这类不负责任的表态文章,说是“划清界限”,难道不就是“落井下石”?!我今天仍然因为这几篇文章感到羞耻。我记得在每次运动中或上台发言,或连夜执笔,事后总是庆幸自己又过了一关,颇为得意,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终于到了“文革”发动,我也成为“无产阶级专政死敌”,所有的箭头都对准我这个活靶子,除了我的家人,大家都跟我“划清界限”,一连十载,我得到了应得的惩罚,但是我能说我就还清了欠债吗?
二近两三年我的记忆力衰退很快又很显著。《文集》第十卷中明明有《黑土》,《黑土》中明明有《南国的梦》,我拿着书翻了两天,只顾在《旅途随笔》中追寻《南国的梦》。只有写完本文的第一节,昨天我才发现在另一篇《南国的梦》里我的确写了不少叶非英兄的事情。说不少其实也不算多,因为我同非英就只见面几次。用《南国的梦》作题目,我写过两篇短文,第一篇是一九三三年春天在广州写的,那时我刚刚去过泉州,在他的学校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带走了较深的印象,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心始终无法平静,我又准备到广东朋友新办的乡村师范去参观,因此文章写得短,也没有讲什么事情。第二篇是一九三九年春天在上海脱稿的,我从桂林经过温州坐船回到上海,不久在报刊上看到日本侵略军占领鼓浪屿的消息,想念南国的朋友和人民,在痛苦和激动的时候我写了像《南国的梦》那样的“回忆”文章,叙述了我三访泉州和几游鼓浪屿的往事。我手边没有当时在上海刊行的文学小丛书《黑土》,不过我记得它就只印过一次,一九五九年我编印《文集》第十卷时对这篇回忆也不曾做过大的改动,我只是在文章的最后加了一个脚注。我这样说:这篇回忆是在我十分激动的时候写成的。我当时写的并不是真实的人,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幻想。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再见到“耶稣”,我对他的看法已经改变了。我最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几位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们,或者用梦想代替现实,用金线编织的花纹去装饰它们,结果还是一场空,我不仅骗了自己,也骗了别人。”用这几句话来解释以上的两篇回忆,也很恰当。
对!这就是那位写信人,那位我朋友的朋友所指的“划清界限”的文章吧。我当初加上这个“脚注”,只是为了回顾过去,解剖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确在当时表态就是检讨,就是认罪,就是坦白,“坦白”就可以得到从宽处理。我好像还不知道叶非英和曾在广东办学的陈洪有都给划成了右派,我的朋友中作为右派受到批判的人已经不少了。据说我在一九五七年“漏了网”,五八年几次受批判,特别是在第四季度所谓“拔白旗”运动中被姚文元一伙人揪住不放,在三个刊物里讨论了整整三个月。我内心相当紧张,看不清楚当前的形势,从鸣放突然“转化”为反右,仿佛给我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昏眼花,浑身打战。五八年因为一篇批评法斯特的文章我主动地写过两次检查。为了庆祝建国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编辑《巴金选集》。责任编辑看了全稿,还希望我写一篇表态的前言或后记。我不想写,却又不能不写。在《文艺报》上发表的《法斯特的悲剧》记忆犹新。我战战兢兢,仿佛大祸就要临头,一方面挖空心思用自责的文字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怨气在字里行间流露。后记写成,我把它寄给出版社,算是完成了任务。没有想到不久曹禺经过上海,到我家来,看了我这篇后记的底稿,认为它“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写出来的”,说是我有委屈,他回到北京便对荃麟同志讲了。荃麟和曹禺一样,不赞成用这后记,他们都认为“不大妥当”。他后来征得我的同意,就让出版社取消了它,改用一篇出版说明。荃麟同志当时是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我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既然写出来了,表一表态也没有害处。这些年运动一直不断,日子不会好过,我把抽出的后记保留下来,我想会用得着它,不久我便摘出一部分作为散文《我的幼年》的脚注塞进我的《文集》第十卷。《南国的梦》的脚注中引用的几句话也是从那篇后记中摘录下来的。这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十九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约我编辑《选集》,那篇难忘的后记在我享受抄家的“政治待遇”后十一年又回到我的手边,我无意间翻出它,重读一遍,略加删改,就放在新的《选集》里面。我什么话也没有讲,我心里想着一个朋友。在姚文元一伙人围攻我的时候,他安慰过我。可是在“文革”发动以前,一九六四年底他就因所谓“中间人物论”受到了严厉的批判,我在全国人代会上见过他一面,是那样瘦弱,那样严肃。我希望他早日渡过难关,却想不到问题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坏,他居然给关进监牢,而且死在狱中。他为了说服我同意抽去后记,跟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在新版《选集》中又采用那篇后记,不仅是为了解剖自己,也是在纪念这位敬爱的亡友。我不想保全自己,也用不着编造假话。形势改变,我不再整天战战兢兢地念着“臣罪当诛”,等待死亡,我又能用自己的脑筋思考了。
因此再一次请求那位朋友的朋友的原谅,将来如果有机会重印《南国的梦》,我还想保留一九五九年加上的脚注,我也许没有精力更深地挖自己的心,但是我觉得解剖自己还远远不够彻底。我说一九四七年再看见非英,对他的看法“已经改变”,并不是在他蒙冤的时候向他投掷石块,也没有人逼着我发表文章跟他“划清界限”。而且经过八年抗战,我自己也有改变。但这些改变并未减少我对非英的敬爱。只是全国解放以后,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次接一次的学习仿佛把我放进一个大炉子烘烤,一切胡思乱想都光了,只剩下一个皮包骨的自己。我紧张,我惶恐,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不过我并未想过不惜任何代价。我并不那样重视生命。然而我们中国人有一种长处:生命力很强。我居然经过十年东方式的残酷的折磨而活了下来。我也有了用苦行打动人心的经历,我走出了地狱回到人间。我又想起了我的朋友叶非英。他为什么不能活到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三
现在回到叶非英的事情上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九三○年秋天。当时我的朋友吴克刚在泉州黎明高中做校长,约我到那边去过暑假。学校利用了武庙的旧址,我住在楼上吴的寝室里,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凉台,每天晚饭后我常常和三四位朋友在那里闲聊。吴校长起初同我在一起,他喜欢高谈阔论,可是不久他患病住进医院,就由朋友陈范予帮忙他照料学校。非英是范予的好友,我在武庙里先认识范予,过三天非英从广州来,我也认识了他。他是一个数学教员,喜欢同年轻学生交谈,对文学似乎并无特殊兴趣。这一年我同他接触的机会不多。他也不常到凉台上来。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蓝色西装上衣和翻领白衬衫,他给我的印象是服装干净,整齐。
过了将近两年,一个在泉州搞养蜂事业的朋友到上海来,遇见我,约我再去那里看看,我便同他去了。我们旅行非常简单,坐船到厦门,买一张统舱票,带一张帆布床睡在甲板上,然后搭长途汽车到泉州。这样来来往往,毫无麻烦,也用不着事先通知朋友。
到了泉州在养蜂朋友家里休息一会,吃过晚饭我就去找叶非英。我没有先去武庙,我的几个朋友都不在那里了。非英的学校在文庙,我上次在泉州不曾去过平民中学,当时非英也只是一个兼课教员,现在他做了这个学校的主持人。我看见他那微驼的背,他那凹进去的两边脸颊,他那一头乱发,还有他那一身肮脏的灰布学生服。他瘦多了,老多了!学校办得有生气,这成绩是他的健康换来的。拿我的生活同他的相比较,我不能不佩服他。
在他的房里搭一张帆布床,我同他住在一起,我们却少有时间交谈,白天他忙,晚上虽然蚊子多,他却睡得很好。他太疲劳,倒在床上就打呼噜。其实我不是来采访,不需要记录什么,我只是在旁边看他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只找到一个解释:都是为了学校和学生。有时我从别的朋友那里知道一些他的事情,但总是苦行一类,讲话人一方面称赞他,另一方面又带了点批评的口气,我们都担心过度的工作会弄坏他的身体。他患痔疮,又不认真治疗,听说他每次大便后总要躺一两个小时才能够工作。我提醒他注意身体,我劝他放下工作休息一两个月,他只是笑笑,说是时间不多了,说是学生们需要他。
我不能做任何事情减轻他的工作负担。我又不愿意照他那种方式生活,这一次我在泉州住了十天光景。经过十天的接触,我们成了谈话毫无顾虑的朋友,但还不能说是互相了解。对他的苦行我表示充分的敬意。他希望我带点书给学校,我捐了两箱书给他们送去。为学校我就只做过这件小事。当时我有不少的朋友,又有许多杂事,常常办了这一件,就忘了那一件,人不在泉州心上学校的影子就渐渐淡了。
又过了一年我第三次去泉州,是和西江乡村师范的陈洪有同去的。这次我也只停留了一个多星期,不过同非英谈话的时间多一些。学校又有了发展,但他的健康更差了。我劝他治病,先治好痔疮再说。他却认为工作更重要,应当多做工作。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主张,不过他那种“殉道者”的精神使我相当感动,因为我自己缺乏这精神,而且我常常责备自己是“说空话的人”。我总是这样想:从事文化建设的工作,要有水滴石穿数十年如一日的决心,单靠“拼搏”是不够的。
洪有陪我在广东乡村旅行了一个多月,然后我和中山大学教授朱洗夫妇同船回上海。经过厦门船停在海中,两个朋友从泉州赶来同我见面,我们坐划子到鼓浪屿登上日光岩,眺望美丽的海,畅谈南国的梦。分别的时候我还把未用完的旅费拿出来托他们转交给非英,请他一定治病。我说:“这是一个关心他的朋友对他的一点敬意。”回到上海不久我得到他的信,他把钱用来帮助了一个贫苦的学生。第二年听说他带了二十几个学生到北方徒步旅行。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又听说他第二次带学生到北方徒步旅行。这不是在摧残自己吗?后来我回国,他也从北方旅行回来经过上海,在闲谈中他流露出他感到疲乏、身体有点支持不住的意思。我劝他留在上海治病,他还是同学生们一起走了。我不能说服他,他总是表示要尽可能多做事情。他常说:“时间不多。”我们的分歧似乎就是我多说空话,他多干实事。而且我越来越不赞成吃苦拼命的做法,我佩服他,但是我不想学习他,我因为自己讲空话感到苦恼,可是我缺少愚公移山的精神。
一九四七年他来上海,在我家里住过一两夜,我们谈得不少,可是还保留着一些分歧。他回泉州后给我来过一封信,记得信里有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大的希求,我一向是小事业主义者,我只想我们应设法努力多做点好事。”除了教书办学校,他还想办小刊物,印书……
四
全国解放后我忙着“改造思想”,跟多数朋友断了联系,仿佛听说非英、洪有都在广州教书,而且都参加了民主同盟,我一九五五年去印度开会,经广州去香港,也不曾打听他们的消息,我应该承认生活的经验使我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一九六二年我和萧珊在广州过春节,洪有到宾馆来找我们,他讲起五十年代发生的事情,我才知道非英已经死亡。他死在劳役中,而且不曾摘掉右派帽子。
怎么办呢?我叹了两口气,这个热爱教育事业、喜欢接近学生的数学教员没有家,没有孩子,关于他的不幸的遭遇,关于他的最后的结论,没有人出来过问,也没有人讲得出具体的情况。洪有知道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一九六二年上半年,我四周一片阳光,到处听见“发扬民主,加强团结”的歌声,我心情舒畅地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做了《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的发言。当时我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讲出了心里话,没有想到过了不久上面又大抓阶级斗争,从此我背上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一直到“文革”。我和洪有在广州见面正是在充满希望的最好时候,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为亡友做一件事情,当时也不可能为没有摘帽的右派分子做任何事情。以后大抓阶级斗争,大树个人迷信,终于在我们国家开始了有中国特色的黑暗时代,我们看见了用中国人民的鲜血绘成的无比残酷的地狱。
五
辩证法并没有欺骗我们,黑暗到了尽头,光明就在前面。“四人帮”爬到权力的峰顶,便滚了下来。他们把别人关进监牢,最后他们也让别人关进牢去。我们历史上最大的冤案,由于可怕的“十年浩劫”终于见到了天日。
错划了的右派分子也得到改正了。什么漏网右派,什么摘帽右派,什么帽子让别人拿在手里的右派,什么戴着帽子进棺材的死硬右派,等等等等。右派分类学有了这样创造性的大发展之后,大家不得不承认一个新的事实: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给错划成了右派。于是不得不一件冤案一件冤案地平反昭雪。
关于反右、划右、平反、改正的长过程我也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多讲了。为了保护自己我也曾努力扮演反右战士的角色,我不敢站出来替那些受害者讲一句公道话。帽子是别人给受害者戴上的,污水是别人泼到受害者身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历史的报复,也是历史的惩罚。即使在孤寂地死去的叶非英的身上也不会有例外。
我在病中接到广东朋友陈洪有兄的来信,谈起叶非英的事情,他说:“我是五○年一月回广州的,非英兄继续办新民中学,我也在学校同住了半年,五○年间非英和我一同参加民盟,不久非英兄被选为广州市越秀区人民代表,我也参加南方大学和土改离开新民中学。五三年新民中学改为十四中学,非英兄成为十四中学教师。我在土改结束后转到十三中学,直到反右斗争时,一个干部问我:‘叶非英在反右斗争中表现怎样?’我说:‘叶非英很沉着,少讲话。’那干部说:‘少讲话,也还是右派。’后来我才听说各单位划右派有一定的指标,凡在指标内的人,不管你多讲话少发言,都不能逃脱右派的帽子。一九五八年我们都去农场劳动,每逢例假回广州,我没有一次见到非英兄,听说他划为极右,在石井劳教场劳动,例假也不能出来。后来听说非英兄不幸死在石井劳教场。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与非英兄同在劳教场劳动的熟人,据说:非英兄劳动认真,有人劝他说:‘粮食不够,吃不饱,身体虚弱,你还这样卖力气去劳动,不怕送老命吗?’叶说:‘死了,就算了!’六○ — 六一年困难时期粮食欠缺,特别是下去劳动的人经常吃不饱,不得不煮地瓜藤吃。那是喂猪的饲料,饿得发慌的人不得不以猪食充饥,我也吃过无数次,幸而我的身体底子好,没有发病。非英体弱,有一次吃薯藤,发病泻肚,没有及时医治,就这样地在五十几岁离开人世了!”
洪有的信中还讲到给非英平反的经过。人死了,是非却并未消亡,他没有家,没有子女,过去的学生和朋友却不曾忘记他。泉州友人写信给广州市教育局要求落实政策,没有消息。广东朋友找民盟广州市委出面交涉,“要求教育局为叶非英平反”。洪有信中还说:“教育局说市公安局定叶非英为反革命。我追问:‘罪名是什么?’回答是:‘无政府主义反革命分子。’我对民盟组织说:‘据我所知,肃反条例并没有这一条。’民盟组织也说‘没有’。我要求民盟组织据理力争,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教育局复函给广州市民盟说:‘关于原广州市第十四中学叶非英同志的问题最近经我局党委复查,广州市公安局批准,撤销广州市公安局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九日对叶非英同志以历史反革命论处送劳动教养的决定。广州市十四中学已将复查结果通知叶的亲属。’……”
还有一个五十年代初期在广州工作的福建朋友也来信讲起非英当时在广州的情况,信中说:“由于他的教龄长,工资也较高,然而他无论住的、吃的、穿的,还是和过去一样简朴。他和学校的单身教师住在一起,他睡一张单人小床,盖的垫的都是旧棉被和旧棉絮。他自己说,这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他在学校里主要担任数学课,据说在附近几所中学里他的教学成绩是比较优异的。有个星期天我们去看他,在学校门口遇见,他正要去学生家里给学生辅导几何课。……这以后我们才知道,节假日不只是学生找他补习,更多是他走访学生家庭,给学生辅导功课。他无所谓休息,走出教室就算休息了。”
叶非英同志的问题已经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了。他活着,没有人称他同志;他含冤死去,没有人替他讲一句公道话。他宣传过无政府主义,翻印过我年轻时候写的小册子,我翻译的克鲁泡特金的几部著作可能对他有大的影响,因此我几次执笔想为他雪冤总感到踌躇,我害怕引火烧身。这一则“随想”写了好几个月还不成篇。病中无眠,经常看见那张瘦脸,我不能不又想到他的无私的苦行。他的一生是只有付出、没有收入的一生,将心比心,我感到十分惭愧。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他不是一个讲空话的人。甚至在三年灾害时期条件差、吃不饱的时候,他还卖力气劳动,终于把生命献给他的祖国和他的人民。
“死了,就算了!”他没有说过一句漂亮的话。关于他的死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翻读洪有的旧信,始终忘不了这样一句:“在那时候,在那样的环境里死一个人不如一条畜牲。”我想说:“我比非英幸运,我进了牛棚,却不曾像畜牲那样地死去。”我还想说:“一个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想到自己是一个人。”
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