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我不看电视!”成为那些赞同读书的人的通用掩饰,而且已经成了某种咒语。……从本质上来说,阅读教授我们推理。电视以其随机的不连续的图像与线性传统作对,打破了逻辑和思维的习惯。
帕:大多数理论和其他文化批评家不是去批评电视,而是对于电视的庞大力量干脆嗤之以鼻——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拒绝。电视是一种文化,凭什么或凭谁的标准可以判定,最新的麦当娜作为一种符号,其意义比一种符号要渺小呢?
颇: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读书给了我一种分析的、延迟的反应,这对于追求科学或是工程学很有好处。但是从中我确实损失了对大脑感觉部分、感觉中枢的开发。
帕:他们无法理解我们这些生在“二战”之后的人如何能够在读书的同时,还能看电视。但是我们能。我写书的时候,我戴着耳机,摇滚乐或是普契尼或勃拉姆斯在耳边狂响。关闭了声音的肥皂剧在电视屏幕上闪烁。同时我可以还在电话上与别人聊天。新生代具有多层面、多轨道应对世界的能力。
颇:语言的全部意义在于提供知识上和情感上的连续性和可预测性。但是我的很多学生已经不再懂得,例如矛盾的道理。我的年轻的学生看到电视上播音员说有5000智利人死于地震,然后他说:“我们在联合航空公司的广告之后马上回来。”我希望我的学生说:“嘿,等一下,他怎么能让我们如此迅速地转变情绪?”
帕:我的回答是:佛微笑了。他看到了转世的车轮并没有接受世界的灾难。它就应该是这样。我们无法延伸我们对5000死难的人们的同情。通过将这些刺激的图像编辑在一起,电视创造了真实的生活写照。我们不得不像农民那样审视死亡——常有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自然可以让地球裂开千万次,而后,依旧阳光灿烂,小鸟儿歌唱。这就像是从坠机事件忽然转到痔疮广告。在电视里,和自然中一样,每件事情同样重要。
其实,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和与我年龄相差30岁的女儿之间,发生在中国50岁以上和20岁以下的人之间。我只看电视新闻和少量水平高些的电视剧;而她却一定要开着高分贝的音响,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做作业。我也无法理解,但还是容忍了我们之间的差异,关上自己的房门,如此而已。
在很长的时期内,我们的传播文化是由社会精英们构造的,这种文化形式上保持了较为高雅和较为一致的外表,但实际上其中的积极活动者是极少数,多数并不理解或被动接受、没有接受。中国“文革”那样普及的全民学习毛泽东思想、读“红宝书”
的运动,造成的是一种对政治极大的曲解和庸俗化。精英印刷品即使传播了出去,其结果也必定是对复杂的原件的庸俗化或口号化,这是由于社会信息的接受是分层的,大多数人是接受水平有限的人,不可能通过这种传播变成精英。新传播技术为最大多数的社会下层公开接受适于他们水平和口味的信息类型创造了条件,这只不过是把过去难以显现的他们的需要公开化罢了,并不是新问题。
四、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需要平衡
当我们批评电子媒体品位低下时,其实印刷媒体已经造就了一种适应大众的媒介文化,这就是从便士报开始的大众媒介文化。大众报纸、电视娱乐节目等等,年复一年地传播着浅薄的东西。批评家的批评会导致某些太不像话的内容被撤换掉,但是这种低品位的东西繁多,微不足道的某一种的消失,完全不会影响整体的存在,不论对它的批评多么大量和持久。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大众媒体是社会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它“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与其他子系统的作用过程中形成了一个重要的特征:低品位化。这种低品位化迎合了社会中最大多数的人群的欢迎,并因此使媒介在社会中的地位牢不可破”。这不是一个通过社会道德评价就能解决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梅尔文·德弗勒(M.Defleur)在他的《大众传播诸论》中曾详尽论述过“作为社会系统的大众媒介”,这里不再多说。
对于媒体承载的大众文化,永远需要保持批评的态势,这是一个需要适当控制的领域。但是现在的批评只是要求它们提高品位而不是改革不合理的现状布局。特别是关于电视娱乐节目的批评,大多是从精英角度指责它们庸俗。其实,问题在于现在的电视娱乐被集体性地重复,同一层面浅层次的快乐太多,它意味的不是娱乐的过剩而是贫乏,人们在这方面的需要没有被真正满足。即使是精英们,也需要轻松的娱乐,这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一种原初生命状态,娱乐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这种娱乐与人文精神的高雅不是同一性质的东西。所以,媒体提供的娱乐,应基于这种深刻的认识之上。既然我们可以赞美原始部落忘情的歌舞和朴拙的绘画,那么就应当宽容一点媒体提供的娱乐,要求媒体的娱乐“雅俗共赏”只是神话。通俗是娱乐的本质,问题在于现在的大众文化太单调。
当然,相对数量少的高雅媒体同样也有市场,只是这个市场小得多,例如“高级报纸”、学术书籍、高雅音乐卫星频道等等。大众媒体和高雅媒体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和永远不变,相互影响会造成一种良好的传播效果。例如《今日美国》算高雅还是低俗?它成为美国发行量第一的日报(约200万份),也许表明了在整个社会文化水准有所提高的条件下传播文化层次的提升。
五、人文精神在新传播技术下的再生
在网络传播呈上升趋势的今天,传统的印刷文字又成了人文精神的代表,新的网络传播会吞噬以往的人文精神吗?这种威胁会有,但是从技术上,网络传播将使印刷文本像凤凰涅盘那样死而再生。它创造了一种“与传统叙述方式相对的无始无终的写作形式。书面文化的交流方式是线性思维和纵横叠加的。电子文化的交流方式不是一条不断的思绪,而是一个网络。……你可以凭着兴趣随意跳跃。Web就是本巨大超文本书。与书本中的注释不同的是超文本的注释可以再指向另一个注释,而且可以一直这样无穷地指下去,就好像在不同层面上书写,而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各层之间跳来跳去地阅读。这使得计算机成为了书写的一种革命。超媒体仍然是用文字把各种媒体编织在一起的写作方式,每个作者与每个读者都是并行的,每次阅读都是一次新的创作”。在这个意义上,网络传播可以使印刷文本在更高层次上再生,印刷文本所含的内在精神不会丧失,变化的是使用方式和表现形式,印刷文本依然是网络内容的活力源泉。
几年前,我在肯定发展趋势不可逆转的前提下写过几篇对网络文化的批评性文章,现在似乎又成为它的辩护者,其实这是一个问题的矛盾着的两面,用李河的话说,就是“得乐园和失乐园”,我们陌生的事物在成长,我们熟悉的东西在消失。新传播技术无论如何比旧的完善,理性要求我们向前看。对于新传播技术的批评永远是需要的,但是批评应立足新事物。
1876年,美国发明了电话,当时英国议会曾听取邮政局总工程师的意见,他说:我们有的是邮差,不需要电话。于是英国出现电话比美国晚了10年。1881年,一位美国人有机会购买贝尔电话公司六分之一的永久性股份,他向他的电报公司的朋友咨询是否值得购买,这位电报公司的老板说:电话永远只能是个科学的玩具。然而,这个科学的玩具改变了世界,那位美国人则永久地失去了一次赚大钱的机会。在这里,观念正确显得多么重要!
六、通过新传播技术使文化遗产代代相传
在扬弃旧传媒和转换到新传播技术的过程中,我们确实遇到了人文危机。新媒体模拟人性化,不仅声像并举,时态上同步传播,而且造就了比生活中人际传播更为自由的虚拟交流空间,以往建立在阅读基础上的人文精神,从价值观到文字的阅读习惯被忽略。现在强化大学层面的人文-社会科学的教育,无疑极为紧迫;大众媒体承载的文化层次所表现的进一步下降的趋势同样值得关注,职业道德和必要的规范需要提上日程。关于后者,还有高雅媒体与之对应和牵制,关键在于前者。传播环境正在和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教育也必须依赖新的传媒,否则传统的人文、社会科学难以被现在的年轻一代接受。
问题在于要使用年轻一代熟悉的传媒。一位美国教育家写道:“你必须想到今天的孩子们是在可视媒体下成长起来的,他们不知道其他的方法,……是否美国教育应该开始迎合学生的口味重新裁夺,用新的包装来展示学习内容?如果许多教育者发现多数旧材料用新的媒体表现并不灵光就是说,不能够抓住学生的积极性,‘学习的内容’是否要由‘学习的方式’来决定?……他们和他们的长辈不是由相同的东西组成的。”我国的教育也正在遭遇这种情况,简单地指责现在的学生有阅读能力而不为是没用的,要紧的是老师们要尽快地熟悉学生采用的信息交流方式,至少理解:他们不再是单一的印刷文字的体验者。美国一位杂志编辑兼文学教授谈到网上小说被青年人理解和老一代人无法理解时说:年轻人的“成长伴随着随身听、计算机、录像机,许多的选择,那么多(媒体)的轰击,他们从未体验过单一的感觉”。
结论最后能说些什么呢?我想到在北京的大街上曾看到的一条交通安全标语:车走车行道,人走人行道,各行其道。关于新闻与传媒这两个概念到底各指什么及其相互关系,关于新传播技术带来的人文危机及如何看待这种危机,如果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交流就好,保持各自的观点本身就是一种良好的秩序。既然我们都主张加强对青年一代人文精神的熏陶,在方法上我强调一句:尽可能使用他们正在使用的传播手段,否则效果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