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杜光庭思想与唐宋道教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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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无与道气——宇宙论的特色(4)

杜光庭还通过本迹门中以无为本、以有为迹和以有为本、以无为迹这两种关系来说明了两点:第一、“道”如何由本降迹而与万物构成了本末关系。“物(此物指的就是道——引者注)是妙无之本,象为妙有之迹。既从本而降迹,则是道生万法。”道在从本降迹化生万物之后,就与万物构成了不即不离的本末关系。“本迹者,相生之义也。有本则迹生,因迹以见本,无本则迹不可显,无迹则本不可求。迹随事而立,以为本迹。本者,根也。迹者,末也。”由此而揭示出了本迹之间存在着的本末关系,以及事物之间之所以存在着千差万别的原因。凡是迹,即为有形,有形即可显象,“随事而立”,即有规定性,故为末。凡是本,即为无形,无形则不可求,却是万物存在的根本依据。这种本末关系强调了万物之间虽然存在着差异,但其共性却是以道为本。

第二、通过“万物自有而终归于无”,从本迹关系上来说明万物(有)可以通过“循迹归本”复归于本根(无),即回归到其最初的原点(道)上的道理。“循迹归本,则万法复宗于道,言自妙有,却归妙无,无始无终,常生常化矣。”杜光庭从天人合一的思想出发,认为人与天地万物同本于道,人的生成与天地的形成具有相似性。

人如果“循迹归本”,就可以自“妙有”而复归于“妙无”,达到与道合一,从而超越生死的局限。这种“循迹归本”的思路为道教的内丹修炼提供了理论依据。

虽然杜光庭通过“本迹二别”展示了“顺化”和“逆反”这两种相反相成的路径,但他更从本体论的角度强调体用本末的统一性,所以他又说:“分而为二者,体与用也,混而为一者,归妙本也。”意思是说,本末体用,分而言之,是有无二分,本迹二别。

合而论之,“妙本”可以将有与无、道与物统一起来,使之相即而不离。

这里,杜光庭沿用了唐代道教思想家频繁使用的“妙本”一词来说明“道”的特性。如果说,成玄英的“‘妙本’是从‘道’一词中包含的根源性的实在和生成作用两义中,只抽出根源性的实在一义而形成的概念”,那么,唐玄宗“只承认‘妙本’才是表达世界根源性的终极存在的惟一概念的明确意识。”虽然成玄英与唐玄宗所使用的“妙本”有些微差异,但其共同之处都是表达道的“根源性的终极存在”。而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中,则对唐玄宗的“妙本,道也,至道降气,为物根本,故称妙本”的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并用“惟道为本,故云妙本”来说明“天人万物,含识有情,至于蛸翘动植,未有不资道化功用而有其生也,得不尊之贵之宗于妙本乎”的道理,赋予“妙本”以本体性的意义。

杜光庭以有无概念为基点而把宇宙的统一性归之为“妙本”,不仅表现出浓厚的宇宙本体论的色彩,而且为贯通天地人并突出人的修道的依据提供了理论基础。

(第四节)道生德畜,自然无为

如果说,《老子》作为一部原创性的着作,它对有无之道的论证旨在说明宇宙万物原本就是一种以人无法理解和言说的方式存在,而不是刻意要从理性的层面来回答世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那么,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中对老子“道生”、“德畜”思想的阐发,以及对“自然无为”原则的强调,则是为了在天人合一的大框架下进一步完善道教的宇宙观,并以这种宇宙观作为道教探索如何达到修道成仙目的的理论根据。

无论是以“道先德后”为文本结构的通行本《老子》,还是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以“德先道后”为基本次第的帛书《老子》,都反映了老子是以“道生”和“德畜”来说明道与万物之关系的。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道”为万物之基,其基本功能在于生养万物。“德”即为“得道”,“德者,万类之本性也。”可见,老子在对殷周时期“道”的概念进行更新发展的同时,也改革了“德”的内涵,从而为先秦思想实现“哲学的突破”奠定了重要基础。如果说,“德”在周人那里主要是一个崇高的伦理道德观念,那么,老子所说的“德”则主要是从哲学的层面强调万物得之于“道”,并与“道”构成了一对范畴。若没有“道”,就不会有“德”之用;若没有“德”,也不能显示“道”的存在和力量。“这个形而上的实存之‘道’,当它生物成物之时,就开始向下落实,而为成物之‘德’”。形而上之“道”通过从无到有地生化万物而落实到经验世界,作用于宇宙、社会和人生,便是“德”。“既富于德,则合于道。道为德体,则澹寂无为,德为道用,则施行有作。”可见,“道”为万物能够得以生长之根本,“德”则是道体现在万事万物之中促使其生长变化的品性。道之所以尊,德之所以贵,就在于它们能够顺任自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道的深远幽渺的德性就是“自然无为”。

受此影响,杜光庭进一步认为,“道以通物,以无为义。德者不失,以有为功。道无则能遣物有累,德有则能祛世空惑”,强调了道与德的区别与联系。道“以无为义”而通于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之中,并能“遣物有累”,而“德”则“以有为功”,以积极顺道发展为要,并能“祛世空惑”。“故离道无德,离德无道,道是德义,德是道义。经云:长短相形是也。”道与德是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道德相须,不可散也”。道与德的配合使整个宇宙万物在生灭变化中显现出一种稳定和谐的秩序。

杜光庭又指出,道与德虽然相须不可分,但两者毕竟还是有先有后的,因为“德为道用,故次于道”。道居先,德居后,与道相比,德是第二位的:“道非德无以显,德非道无以明,道无为无形,故居化物之先,德有用有为,故在生化之后。道居先,故处于上。德居后,故处于下。”道是万物之本,而德的作用就在于表现了道的存在。“德者,道之用也,道不立则德无以生,德不崇则道无以明。

道以虚通为义,德以克获受名。道能通物,物能得道。物得其所得,故谓之德。”“德”使道在万物中得以显现,又使万事万物乃至于人都因生命中蕴含着道而有了根基,人更因追求得道而使生命活泼向上。

杜光庭对“道生”、“德畜”的论述一方面明显地沿袭着老子的思路,以有无释道德,强调道为德之本,德为道之用,两者须臾不可分。另一方面,杜光庭又顺应了唐代道教义学的发展趋势,对道德的内涵又作了贴近时代需要的阐释。他说:“今于道德义中分三门解释。”“道有三义者,理也,通也,导也。”“德三义者,得也,成也,不丧也。“道德六义”并非是杜光庭的发明,生活于武则天时代的孟安排编集的《道教义枢》一书中就将“道德义”放在首位,并对道与德的字义作了认真的梳理,提出了“道德六义”:

道者,理也,通也,导也。德者,得也,成也,不丧也。言理者,谓理实虚无。……言通者,谓能通生万法,变通无壅。

……言导者,谓导执令忘,引凡令圣。……德言得者,谓得于道果。……言成者,谓成济众生,令成极道。此就果为名。亦资成空行。此就因为目。……言不丧者,谓上德不失德,故云不丧也。

《道教义枢》提出“道德六义”是对佛教的批评所作出的回应。这种以“理”释“道”比起以“气”释道,显然更具有虚玄性、思辨性和超验性,故在初唐一度成为重玄学的重要思想,不仅在道教界有着特别的影响,而且也得到了佛教界的认可,从而使原来佛教与道教围绕着道体所展开的争论也逐渐平息下来了。

这种“道德六义”的思想也为杜光庭所继承。杜光庭根据臧玄静的“道者,通物以无为”的说法,又引用了儒、道经典中有关道与德的论述而对“道德六义”说作了进一步的讨论和发挥,并指出“此六义者,互可相通”:

所谓理者,理实虚无,言一切皆无,故云道在一切。有解云:理者,兼通善恶。善道亦名道,恶道亦名道,善恶性空,不乖此义。……所谓通者,谓能通生万法,变通无壅。《河上公》云:道,四通也。所谓导者,导执令忘,引凡入圣。《自然经》云:导末归本,本即真性,末即妄情也。德有三义,所谓德者,得于道果。《太平经》云:德者,正相得也。所谓成者,成济众生,令成极道。……所谓不丧者,谓德不失也。故云不丧。

《太平经》云,常德不丧是也。此六义者,互可相通。《西升经》云:道德混沌,玄妙同也。道中有德义者。《升玄经》云:德等无等,等无等是道也。故云,道有得义,道有成义者。《河上公》云:非但生之,乃复长之成之。道有不丧义者,既言常道,常即不丧也。德中又有理义者。《生神经》云:感应理常。通应既是德,故得有理义也。德有通义者。《河上公》云:德,一也。一至布气,而畜养之。德有导义者,谓有开导之德。《论语》云:道之以德是也。此就通门,则如前解也。但道之言通,通无所通,而无所不通。德之言得,得无所得,而无所不得。

故能忘己忘功,生物成物。

杜光庭的这段论述可视为是对《道教义枢》中的“道德六义”的进一步发挥。

在杜光庭那里,“道”虽然仍从理、通、导三个方面来加以解释,但却具有了新的涵义:(1)从本体论上看,道是理,杜光庭虽然沿用了《道教义枢》的“理实虚无”的说法,但他又通过“一切皆无”来强调“道在一切”。(2)从生成论上看,道是通,能够“通生万法,变通无壅”,但杜光庭更强调“道之言通,通无所通,而无所不通”,以重玄学的“双遣”方法来展示道的强大的生化功能。(3)从修道论上看,道是导,能够“导执令忘,引凡入圣”,但杜光庭又引用《自然经》的“导末归本,本即真性,末即妄情”来说明“导”的具体内涵是引导众生去妄情归真性,从而“引凡入圣”,复归于道。

杜光庭作为一个宗教家,他对宇宙自然的探讨当然不只是为了获得关于宇宙起源和发展的知识,而是为了通过关注“道”如何经由“德”而落实到人的生活层面,以使人领悟道德的“自然无为”之性并将其作为行事的准则。因此,在杜光庭那里,“德”虽然还是《道教义枢》所说的得、成和不丧三种意思,但他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1)从宇宙观上看,“德言得者,谓得于道果”,但杜光庭更强调,德具有顺从道而畜养万物的功用,“德为道之用,生畜于物,皆道之动用功尔”。“德”的这种畜养万物的功用就是“得”。“德者,人之所得是也。夫三才万物资道,妙用各得,生成无不遂性。故谓之德。”(2)从生命观上看,杜光庭从“德”能够“成济众生,令成极道”的思想出发,认为德与道在人的生命中具有直接的同一性,“道与德有相资相禀之义”,因此,“顺于道”者,就能成为“有德之人”:“道无名也,唯德是显之。德无本也,自道而成之。至人能顺于道,德乃彰矣。故云甚有德之人,唯能顺于道。”从根本上说,得道之人也是一个道德完善之人。(3)从修养论上看,杜光庭在以“不丧”释“德”的同时,又将“德”作为修道的“道阶”。如果说,“不丧”即“德不失”,“德不失”即保有“常道”,那么,“正性全德”的过程即为通过“修性返德”,沿着“道阶”攀缘向上的过程。“至德之本,即妙道也。故言修性返德,自有归无。……正性全德,德为道阶,此乃还冥至道也。”

在分别阐述了“道三义”和“德三义”之后,杜光庭又借用了重玄学“非有非无”的论证方法来强调“道德六义”之间的“互可相通”关系。因此,也可以反过来说,道有“德”的得义、成义和不丧义,而德也有“道”的理义、通义和导义。杜光庭最后得出结论:“道德一体,而具二义。一而不一,二而不二。”“道者,因生以立称。德者,从教以言名。道者,德之通。德者,道之功。有德故称道,有道故称德。”

这就十分清楚地表达了他对道与德相即不离关系的看法。

杜光庭进一步指出,相即不离的道与德是万化之本,而道生德畜完全是一个自然无为的过程,“道德之功,不恃不宰,可谓深玄矣”。而道生德畜的自然无为,是由作为万法之根本的“道”的本性所决定的。“道生德畜为化之本也,一切之法因道而生,故云源也。”杜光庭还特别运用重玄学的“三一学说”对“道”深加剖析:

明大道以虚无为体,自然为性,道为妙用。散而言之,即一为三,合而言之,混三为一。通谓之虚无自然,大道归一体耳。非是相生相法之理,互有先后、优劣之殊也。非自然无以明道之性,非虚无无以明道之体,非通生无以明道之用,熟详兹妙,可谓诣于深玄之关键也。

“虚无”是道之本,“自然”是道之性,“通生”是道之用。三者之间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散则为三,合则是一。在这里,杜光庭既借用佛教的有关思辨,强调道之本是超越一切色相、廓然无物的“虚无”,以提升道的超越性,又以“通生”来说明道与万物的关联性,从而使形而上的超越之“道”落实到了形而下的器物的层面,更主张道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然状态,以坚持道教的基本立场,而与以“因缘”为标识的佛教相区别。杜光庭认为,只有明了“道”的一而为三、三而为一的特点,才能明了“深玄之关键”。

杜光庭认为,道的本性是“自然无为”,而道的这种自然无为之性又通过宇宙万物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他说:“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不然,故曰自然而然。”“道职生成,天职包覆,地职厚载,而乾坤之象,着品物之形,列王居其间,行道之化,顺天之时,法地之宜,民则安静而自理。生化而有常,清静而无扰,合大道自然之理也。”从时间上看,“道无古今”,而万物则有始终;从状态上看,“天道任于自然”,而又“无为而无不为”,“杳冥真道,化育群情,物有始终,道无今古,常为物本,而道本无为也。”正是由于天道自然无为,所以它才能善胜万物:“天道任于自然,因无胜负,四时代谢,不令而行,六气推迁,不言而信,物不违天,则为善胜也。”

如果说,老子的“自然无为”主要是从哲学的层面作了强调,那么,杜光庭则进一步从宗教的层面来说明,人应该遵循老子的“自然无为”而进行修道,以达到国泰身安乃至与道泯然相合:“老君垂教,以清静为用,无为为宗。清静则国泰身安,无为则道成人化。

夫道德无为也,天地成焉,万化行焉,万物生焉。……圣人虚心以原道德,静气以存神明。……洞入虚无,泯然合道。”

杜光庭关于“自然无为”的思想既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对唐代佛、道教之间关于道与自然关系问题争论的一个回应。

在唐代佛道之争中,道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屡次被佛教徒提出,并借此来批评道教,认为“道法自然”就意味着道效法自然或道从自然中生,那么道教所信奉的道哪里还是最根本的呢?例如,佛教徒法琳就指出:“纵使有道,不能自生。从自然生,从自然出。道本自然,则道有所待。既因他有,即是无常。……自然无称,穷极之辞。道是智慧灵知之号。用智不及无智,有形不及无形。道是有义,不及自然之无义也。”道不能自生,有待于自然,便因“他有”而成“无常”。

佛教徒的批评,促使道教学者不断地从理论上来完善自己的学说。

成玄英、李荣和唐玄宗都曾运用重玄学的方法来说明道与自然的关系。杜光庭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道法自然”即道本性自然,并非是道效法自然,他批评那种将道看作是由“自然”派生的观点是曲解了道经之理。他说:“疑惑之人,不达经理,乃谓大道仿法自然,若有自然居于道之上,则是域中兼自然有五大也。”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又说“域中有四大”却并没有加上“自然”而说“域中有五大”,显然,“疑惑之人”的看法原本就是不符合老子本意的。因此,杜光庭指出,“以道为自然之子,无为之孙,皆为妄见”。杜光庭通过强调道与自然无为的合一性,既高扬了道的至高无上性,又说明了修道养生的要旨在于“道法自然,无为清静”。这样,“自然无为”就不仅是杜光庭对道的本性的一种表述,而且也成为他修道思想的一个重要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