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醒来时,天已露白,光线还不十分清晰,他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睁着眼睛静躺了会儿,猛然一颤,就要挺身而起,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状况,这一大幅度的动作,顿时牵扯到胸前伤口,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鲜血同时涌出,他疼的忍不住闷哼一声。
伸手就要捂住胸口,却赫然发现手被紧握,冰凉的触感那样熟悉。
他顾不上疼痛,如墨黑眸望向手的主人,
玉琢被他弄醒,她手臂已麻木,牵扯之下麻意遍布全身,在玄华灼灼的眼神下生生忍住。
她想松开手,已恢复意识的玄华哪里会放,一手握紧,像要捏断她的手骨一样。
玄华又痛又急,勉力用另外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声音黯哑低沉:“阿玉,你没走?我不是做梦?”
玉琢抽不出手来,也不敢使劲乱动,只能任由他握着,闻言轻叹一声:”你没做梦。“
玄华眼睛发亮,慢慢的就有了泪光浮动:“阿玉,谢谢你。”
他想要拥住她,将这个得而复失的姑娘紧紧的牢固的拥在怀中,可伤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额上冒出汗来,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借着还未灭的烛光,玉琢才发现,他的伤口崩裂开来,所缠绷带已被鲜血浸染透,一片红色煞是骇人。
玉琢喊到:“萧炎。”
不一会儿,萧炎急步进来,看玄华醒了,先是一喜,待再看到胸前的猩红时,又喜不出来了。
他上前查看一番,皱眉道:“皇上,既然活过来了,就请保重龙体,再折腾,就别想着和玉琢长相厮守了。”
他说的直白,玉琢瞟了他一眼,玄华却微微笑出来:“好,这回你功不可没,定有厚赏。”
萧炎拱了拱手以示谢意,叫人进来伺候,他给玄华换药。
皮肉之伤又是鲜血淋漓,向来都有几分狰狞。
萧炎解开布带时,玄华突然道:“阿玉,别看。”
玉琢也不喜这样的画面,便要站起身离开,玄华蓦然牵住她:“不要走,就留在这里。”
玉琢有几分无奈,她没办法一下子毫无芥蒂的与他重回初时亲密,但既下了决心留下,也不想忸怩,见他这个样子,便轻声说道:“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药再过来。“
玄华松不开手,无论如何也不想松开:“我想看着你。”
只有看着她在眼前,他才能放下心,才能真实的感觉到这不是一场梦。
他不想让她离开,又不想她看见血腥狰狞一面,便转向萧炎:”你来想办法。“
萧炎的手顿在空中,愣了半响,才咬牙想出办法来:“玉琢,你低头闭上眼。”
玉琢似笑非笑的看了郁闷的萧炎一眼,依言低下头闭上眼睛。
皇帝醒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喜之下又不免发愁,人人都知道皇帝性子深沉,这一会儿受了伤,只怕更是阴晴不定难以伺候了。
可令人诧异的是,皇帝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面上常常带着笑意,性情温和了许多,不如以前那般挑剔沉闷。
尤其是玉琢姑娘在的时候,他的眼神柔和到让人惊悚的地步。
一段时间下来,就算是新调配过来服侍的人也渐渐看出名堂来:玉琢姑娘就是一道灵符,掌控着皇帝的喜怒哀乐。
而因皇帝的要求,玉琢姑娘多半都是待在皇帝身边,这样一来,所有伺候的人都觉得十分轻松,皆大欢喜。
而这欢喜中,却唯有一人高兴不起来,这人就是萧炎。
玄华近期不用上朝,对外宣称感了风寒需要调养,只安心待在青云院养伤。
萧炎本就是太医,如今又是在青云院,太医院的人自然以他为主,皇帝身边多数由他随侍着。
在外人看来,这是天大的荣耀,然而对萧炎本人来说,却是件十分头疼的事,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作为医者的无奈。
就比如现在,玄华的伤口才刚刚有愈合的趋势,便迫不及待的下了床,他怎么阻拦也没用,下床后步伐缓慢的进了玉琢居住的厢房内。
不过才一会儿没见而已,就要巴巴的过来守着,这份疯狂让萧炎很无奈。
玉琢在午睡,睡的正沉,玄华只要看到她就觉得安心了,也不叫她,就这样静静的立在床边看着她。
看着看着就皱起眉来,轻声问萧炎:“灵珠给阿玉用了吗?怎么她脸色看起来还是苍白无色。”
他的脸色看起来明明比玉琢更为苍白,倒还先担心起别人来了。
萧炎眉头一跳,也放低声音答道:“用了,她体质太弱,一次不能服用过多,只能每日服用一些,循序渐渐方能慢慢起效。”
玄华点点头,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又担心惊醒她,最终只轻轻掖了掖被角。
他站的时间久了些,有些累,轻声咳嗽了一声。
萧炎看了他一眼,尽职尽责的建议:“灵珠效用极强,我明日配一些在你的药中。”
玄华摆摆手,语气坚定的拒绝了:“都留给阿玉,我用不着。你尽力尽快让阿玉身体好起来。”
他愿意多受痛便随他去吧,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萧炎也不多劝,只嘴角微垂,应了声是。
玄华静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我不想好那么快,你想办法。”
萧炎以为自己听错,不相信的问道:“什么?”
玄华黑沉沉的眸子扫过来,一点也不像玉琢面前那个温柔小心的样子,他语气淡淡的重复了一遍:“朕不想那么快好起来。”
他再度看向玉琢,玉琢安静的沉睡着,她就躺在自己面前,可眉目间清冷淡然,再不见他熟悉的开朗与欢容。
她留了下来,可他需要时间来寻回她对自己的信赖,需要时间重新走进她心里,他恨不得时刻都与她独处,恨不得即刻就能与她重回当初的亲密。
让她形影不离的待在他身边,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而他受了伤,他不止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关切,虽然很轻很淡,但已足够让她不拒绝自己的多数要求了。
他贪恋她善良的温柔,一点伤算什么呢。
只要她还关心自己,能因此而走近自己,他愿意一直不痊愈。
萧炎眼皮急跳,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皇上,苦肉计是很无耻的招数。”
玄华心情好,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淡然答道:“有用就行。”
萧炎减轻了皇帝用药的剂量,其他太医不解,纷纷建议不可,萧炎一概不理。
有固执的太医与他据理力争,说这样是对皇上的龙体不负责,简直是开玩笑,萧炎懒得争,只甩下一句皇命难违,尔后该怎样便怎样,气的有几个太医吹胡子瞪眼,对他甚为不满。
而另外一方面,对玉琢的用药他却是逐渐加大了剂量,除了每日服用灵珠外,又特地为她配制了中药,说起这中药,也让他有苦说不出。
玉琢最怕喝中药,以往就因中药之事与他争吵过。
如今她虽不像以前那样蛮不讲理,但每日的中药灌下去,再能忍的人也免不了愁苦郁结。
她一皱眉,玄华就跟着皱眉:“除了中药外,没有别的方法吗?”
萧炎暗自腹诽,有别的方法早就用上了,还用的着你来问?
嘴上却是尽力解释:“体寒之症最好的医治办法就是中药慢慢调理,方能治标治本,并无其他方法可替代。”
玄华皱眉想了一会儿,他自己也是博览群书,岂非不懂这其中之理。
可他看不得玉琢皱眉,随即对萧炎下令:“想办法让药不那么难喝。”
这荒唐的命令很想让萧炎问问这位皇帝到底知不知道良药苦口四个字,可皇帝有伤在身,他还是忍住了火气,奔回去想办法。
玉琢看着萧炎少见的灰溜溜逃走的样子,眼中有了淡淡笑意,可很快就被眼前的大碗中药冲淡了。
她真是喝怕了,每次药汁喝下去,那苦涩的味道就好像粘连在了舌头上,久久不能散去。
她将药碗推的远了些,自欺欺人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避开它了。
玄华看到她的小动作,放下手中的书,支起身来,探了探碗的温度,重新推到她面前:“不烫了,喝吧。”
玉琢坐直身体,微微往后仰,本能的想要离的远一些:“不喝不行吗?”
玄华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让她半分:“不行,我要你健健康康的生活。”
她还是怕冷,有时候看到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就觉得分外心疼。
若是能让她健康起来,不管她生不生气,他定要不余余力的帮助她,不会退让。
玉琢知道他的固执,她肩膀松垮下来,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真的好苦,我真的不想喝。”
近乎撒娇的语气了,玄华听的心中又软又暖,几乎就要让步了,可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颊,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叹了口气,吩咐门外随侍的人:“曹得安,再端一碗药过来。”
曹得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忙着去再端了一碗过来。
那药一直温在小炉上,此时也是温度刚刚好,
玄华端起另外一碗,笑着对玉琢说道:“怕苦的话,我陪你喝。”
玉琢一怔,未及反应过来,玄华已大口大口的喝尽了碗中黑浓的药汁,喝罢将干干净净的碗底朝向她:“你看,几口就喝下去了,别怕。”
他竟把她当小孩一样诱哄,玉琢觉得他十分幼稚,可却不自觉的在他柔和的目光中端起药汁来。
等她喝完,才放下来,玄华已递上一杯温水给她:“净净口。”
玉琢喝了两口,玄华接过来,就着她喝过的茶杯,这才自己也喝了两口。
不知怎的,玉琢突然觉得那药不如平常那般苦了。
玄华递过来一颗蜜饯,她接过来,放入口中,慢慢的感受着它的甜。
秋去冬来,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
玄华的伤口不若之前那样严重,缓慢的愈合着,行动较为方便的时候,便开始上朝了。
而上朝后的第一天,庄小毅便上奏,事关林锦玉。
林锦玉并没有被千刀万剐,危急关头,庄小毅理智的阻止了这一切,他是人臣,就要做人臣的事。
林锦玉死不足惜,但牧往国的人都到了皇宫,这个关头杀了她,任谁也说不过去。
逍离峰上下来后,他即可封锁了消息,将林锦玉关押起来,只待皇帝定夺。
他的意思很明确,依照约定将林锦玉嫁过去即可,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
关于林锦玉的事,朝中某些重臣私下也是有所耳闻,早猜测纷纷,眼下见庄小毅提出,纷纷附议,
听到林锦玉的名字,玄华目光沉沉,阴郁冰冷。
这个女人,若不能千刀万剐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当下只说道明日再议,
庄小毅无奈,只得将此事告知了玉琢,玉琢沉默良久,之后也不知道对玄华说了什么,玄华第二日竟然不再坚持己见,同意了他的提议,让所有担心大康威名受损的臣子松了口气。
林锦玉在严冬的一场寒雪中嫁往了牧往国。
她曾被留在宫中十年,然而出嫁时,所受礼仪与其他贞荣寺的姑娘并无二致,没有额外待遇。
她嫁后不久,太后便来旁敲侧击:“我老了,每日在礼佛寺孤独的很,宫中也冷清,要是能有个小孩热闹热闹就好了。”
玉琢不接话,太后也不多说,只笑眯眯的看着玄华与玉琢,然后再若无其事的换了其他话题。
玄华比太后还要急,又怕太急反而适得其反,一直极力忍耐着。
有了太后的提点,便容易开口的多:“阿玉,我此生只愿有你一人就足够,你可愿意嫁给我。”
正是一场大雪过后,天地万物都是洁白素净,吹过的风都透着清透的味道。
两人坐在殿内,因怕她冷,殿门轻掩,炉中的炭火正旺,烤的玉琢双颊晕红。
她咳了一声,声音微哑,似喉咙干渴。
玄华起身,至桌边倒上一杯茶,递到她面前:“阿玉,可愿意嫁给我?”
茶杯微微抖动,是玄华的手在发抖。
玉琢看着他骨节分明洁白修长的手指托着青白玉茶盏发抖的样子,笑意一点点在心里堆积:这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吗?连要娶个女人都如此紧张……
玉琢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发紧的嗓子,不紧不慢的说道:“等你伤完全痊愈后再说吧。”
玄华大喜,猛的抱住她,似得了举世无双的珍宝,狂喜之下,灵光一闪,冲门外叫道:“宣萧炎。”
萧炎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踏着大雪而来。
见了面,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玄华已直接开口说道:“萧炎,朕要马上好起来,明天,明天就要痊愈。你想办法。”
萧炎反应不过来,一贯吊儿郎当的当,第一次目瞪口呆的看着人:“明天怎么痊愈,肉是要慢慢长的。”
玄华已好的差不多,只是伤口处新肉还未全完长好,结痂亦未完全脱落而已。
绕是这样,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好起来啊。
玄华心情好,却依旧霸道张狂:“朕就要明天好起来,你若是能想出办法来,朕赐你天下第一神医称号。”
萧炎张口欲驳,玄华眼神微变,紧接着说道:“若是不能想出办法,那朕就赐你天下第一庸医的称号,这辈子都别想摘下来。”
萧炎最恨人叫他庸医,以前还以为这事与玉琢吵过架,记恨她许久。
现在却因为皇帝的一己私欲,恐就要背上天下第一庸医的名头,实在是冤枉的很。
玉琢眼看着萧炎脸色发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炎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