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面色难看至极,殿内的明亮烛火照在他脸上,更显的十分阴森,他眸中的深深冷意似乎盖过了灯火的温暖,让人不敢接近。
太后明显一愣,随即皱起眉头:“眼下这是最好的主意,你要好好……”
只听砰的一声,重重的击打声打断了太后的话。
太后被吓的身子一抖,愕然的看着桌面上玄华紧握成拳的手。
因为使了十足的力,玄华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绷显,与他几乎咬牙切齿的语气相得益彰:”朕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不想听到这两个字,即使是从母后嘴里说出来,也不行!”
太后皱着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殿内太安静了,只能听见玄华口中重重的喘息,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而得不到解脱。
这种喘息听起来让人特别难受特别不舒服,太后静了一会儿,在这喘息声中叹了口气。
玄华收起拳头,拢进袖中:“朕没忘记跟母后的十年之约,但期限现在还未到,哪怕只差一天,朕也要等下去。”
声音低沉,虽然坚定,却含着那么几份不以为人察觉的的无力感:“期限到的那一天,如果她……不管怎样,朕会给您一个交待。“
玄华说完这些,也不待太后表态,便道:”时候不早了,母后早点歇息,朕回去了。“
他抬脚往外走,停在玉致面前:”起来,跟朕回去。“
玉致动作慢了一点,还未及动一动酸麻的双腿,已被他粗暴的一把扯起来,旋即拉着她大步往外走去。
玉致根本来不及去顾及太后的感受,只在被他拉起身来的一瞬间,飞快的扫了一眼锦玉。
只见锦玉也正紧紧盯着她,目光中的嫉恨显现无遗。
她跪在地上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按照常理来说,玄华不过偶然一夜宿在冬贵人那里,就能让太后赏赐许多东西,没道理她这个夜夜陪伴玄华的人却不能得太后喜欢。
别说喜欢,甚至是厌恶,直到听太后说不喜欢口出狂言的姑娘,她就明白了。
除了锦玉还能有谁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呢。
太后所说的不懂规矩大抵是因为她那一句母仪天下吧。
她一直跪在那里的时候,可以想象到锦玉目中的得意。
而刚刚玄华的态度,却让她的得意消失怡尽,只留下怎么也藏不住的嫉恨。
即使思绪纷乱如麻,可玉致在她的这种嫉恨中,依然得到了一种报复的满足感。
只是没有时间细细品味,便被玄华大力拉着离开了慈宁宫。
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门外后,太后看着地面上的茶杯碎片,无奈的叹息:“真是个逆子。”
锦玉稳了稳心神,替太后抚着后背,轻声道:“太后别恼了,皇上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您何必跟皇上置气呢。“
太后轻哼一声:“这是哀家跟他置气吗?”
玄华早已不是当年自己面前那个骄傲如玉,不太笑但笑起来耀眼夺目的孩子了。
近年来,他越发阴沉,脾性莫测,她在礼佛寺的时候,也听宫中来回报消息的人说过他现在的脾气有多坏,动辄莫名生气,宫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可不管怎样,在她面前,他始终还是恭敬有礼,极少给她脸色看,而这一次,却因为她说了代嫁两个字,就生气成这样。
甚至摔了茶杯,捶了桌子。
太后摇摇头,想着他刚刚的样子,一时间分不清心里究竟是生气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
锦玉缓缓的抚着太后的背,柔声细语:“太后放心,依皇上对您的孝顺,肯定过两天就来给您赔礼了,您呀,就宽心吧。”
她手上的力度适中,轻缓有余,比任何一个宫女都要伺候的尽心舒服。
太后享受了一会,慢慢平静下来,舒心了很多,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你懂事又端庄,哀家是很想留下你,不过,你也看见了,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光哀家有这想法不行,你呀,也得自己想想办法,让皇帝有留下你的心思,你毕竟在皇上身边快十年了,他的性子你也应该了解了。好好琢磨琢磨吧。”
锦玉在宫中快十年,十年间,伺候自己尽心尽力。
明知道皇上不过将她当做别人,也一直是随传随到,从无怨言,就算她有着自己不愿意外嫁的小算盘,但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容易了。
自己的孩子自己到底还是了解,玄华眼下脾性再坏,骨子里也还是本性善良通情达理的,锦玉若是表明心意去求求他,也未必没有留下的机会。
太后说完便阖上眼睛,不再多谈。
锦玉应了声是,答道:“多谢太后。”
她咬唇盯着殿门外玉致与玄华离去的方向,姣好的面容上怨气越发深重。
玉致被玄华拉着前行,他人高腿长,走的极快,她被他拖的几乎是踉跄着往前,手腕上也是有些发痛,她试图挣脱,却根本没法使劲。
曹得安跟几个太监跟在身后,也是步履匆匆。
几个执着宫灯的小太监更是战战兢兢,小心的照着玄华脚下的道路。
走了好一阵,就在玉致快忍不住的时候,玄华终于停了下来。
玉致站稳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致她熟悉,就是她所居住的拥玉宫附近。
玄华拉着她径直进了园林中的一处四角亭里,重重的坐到亭中的石凳上。
直到这时,他才放开她的手,冷声吩咐亭外的曹得安:“去取酒来。”
曹得安岂能不知他的心情,可还是勉力劝道:“皇上,御医说您的身体不能再喝酒了,夜深了,您回去歇息可好?”
玄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加重了语气:“曹得安,不要让朕再重复。”
曹得安只得躬身答道:“是。“
很快有太监跑着将酒取了来,精致的酒壶配上两只酒杯放在玄华面前的时候,他只瞟了一眼,很是不满:“再取。”
曹得安无奈,只的吩咐人再去取。
玄华倒上酒,推一杯到玉致面前:”陪朕喝一杯。”
玉致眼脸低垂,只说道:“我不会喝。”
玄华冷然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自己一饮而尽,再度斟满后对她说道:“坐下,陪朕坐会儿。”说话间,又喝下一杯。
玉致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她甚至都不想看他:“夜深了,我想回去歇息了。”
她现在脑中太乱,什么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心中似堵着一团乱麻,早已顾不得在玄华面前继续装下去,她只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个觉,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用想。
玄华却不放她走,她这样的态度,他也没计较,他一手端着酒杯站起来,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怎么,生气了?”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你胆子不小,敢在朕面前生气。”
玉致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皇上认为我应该高兴?”
亭子四角各悬挂一盏宫灯,没有风没有月,灯火的光亮将玉致眼中的清冷映照的更加分明。
这双眼睛本来是灵动的,会笑的,现在这样清清冷冷的看着人,就让人心里发慌。
玄华看着看着,从慈宁宫出来时的怒意突然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痛意,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容颜,涩然道:“不,你应该生气,你生气是对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可直到今天太后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那两个字时,他才明白,自己所犯错误到底有多严重。
他只是在一旁听着,便觉得心如刀绞。
那疼痛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有多残忍。
阿玉一片真心全部托付给自己,而得知真相时,她岂能不生气,只怕是心如死灰。
而他却天真的以为,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解释,可以弥补。
他的一念之差,造就了今日所有的痛苦与悔恨,他自食其果,永远无法解脱。
玄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带着凉意的下巴,声音低的像是自言自语:“阿玉,我错了,我错了。”
他的声音太低了,玉致隔的那么近,也几乎只能听见模糊的字音。
她以为是幻听,待要再细听,他却已经松开了手,拉着她强硬的迫使她坐下来,“阿玉,我向你保证,太后说的话不会成真,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放心,你相信我。”
他重新将酒杯放到她面前,“阿玉,陪我喝酒,像以前一样。”
玉致心头纷乱,再不愿强颜欢笑,直白的拒绝道:“我不会喝,也不想喝。”
玄华居然也没生气,只说道:“好,那我自己喝,阿玉,你陪着我,陪着我就好。”
他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
玉致很想走,可心头的疑惑太多了,她强迫自己坐在那里,试图理出个头绪来。
玄华喝的快而急,酒壶很快见了底,他招手让曹得安再上酒。
曹得安只得再端上一壶来,趁玄华还清醒的时候再度劝道:“皇上,夜深露重,回去歇息吧。”
玄华掂了掂酒壶,吩咐道:“将刚取来的酒统统端上来。”
有不识时务的小太监就要端着酒壶上前来,被曹得安狠狠的瞪了一眼后惶惶停住。
曹得安躬身劝道:“皇上,明日还要上朝……”
玄华听的厌烦,挥手将桌上的空酒壶扫落在地:“滚,都给朕滚的远远的,谁也不准打扰。”
曹得安无奈,只得领着一干人等远远的退下去了。
亭中只剩他二人了,玄华闷头喝酒,玉致静默无语。
玄华酒量并不好,很快便有了醉意,平日里阴沉的漆黑双眸里迷离朦胧:“阿玉,你为什么这么安静,这不像你。”
玉致看着他的醉态,咬咬唇,开口问道:“怎样才像我呢?”
玄华眯眼看她,似乎在努力回忆:“你爱笑,爱闹,跟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喜欢捣乱,好像永远也安静不下来。”
玉致握住手心,静不下心来,玄华迷蒙着双眼努力的看着她:“阿玉,你能再以前一样对我笑笑吗?”
玉致看着眼前醉态十足的人,她早已习惯他对自己清醒与糊涂时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糊涂时的紧紧拥抱情意绵绵,给的无非都是锦玉,她一直是这样认为。
可今日,她所见所闻,却与她的“认为”有很大出入。
锦玉明明在跟前,他为何一直不冷不热,慈宁宫中没有旁人,他不必演戏给别人看。
太后说的代嫁之事,站在他的立场,确实是一举两得好注意,他为何会暴怒,为何不要听那两个字?
那明明是他曾经意图做的事啊。
他口中那个爱笑爱闹的人,是说的谁,锦玉跟他相处时是这种性子吗?她没见过,她不知道。
他说他错了,可是他对锦玉做了什么错事?可锦玉就在宫中,近在咫尺,为何不当面与她说?
有一些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抓不住,亦无力分辨,只觉得异样的疑惑:他口中的阿玉究竟叫的是谁?
玄华站起来,他已醉的厉害,身形歪歪斜斜,步伐不稳的想往她身旁靠近。
一个不注意,绊到石凳,就要往旁边倒去,旁边的地上是他刚刚摔碎的酒壶碎片,片片锋利无比。
玉致条件反射的拉了他一把,而玄华因为本能也大力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待都站稳后,两人对面而立,身体紧紧相贴。
玉致想推开他,可他力气却依然不小,紧紧的揽着她:“阿玉,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两人隔的近,她身体里的寒意透过衣衫传到他的身上,让他觉得熟悉又难受。
他记起她曾说过她身体不好,不由的说道:“阿玉,我给你找天下最好的医生,一定会将你调理好,不再让你受罪。”
玉致原本想要推开他,听到他的话后却心念一闪。
见玄华目光迷离,她稳稳心神,试探的说道:“没有人可以治好我,唯有灵珠可以帮我。”
玄华一只手扶着昏沉的脑袋,她的话碰触到他记忆中的一些东西,他迷迷糊糊,只想给她承诺:“好,我帮你找,一定把灵珠送到你手里。”
他太醉了,再也撑不住翻涌上来的浓浓睡意,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
玉致微微使劲,将他安置在了石凳上,他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玉致站在一旁,想着他的话,难道,宫中并没有灵珠?
她重活一世,依然是不健全的魂魄,残缺的身体,她若想以后继续活下去,务必要早日寻到灵珠。
她记得当年西域上供的灵珠有两颗,一颗玄华给了锦玉,后来被她们偷去救了苏庭川。
那还有一颗呢,他当日说过因为他母后喜欢,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喜欢而留了下来。
既然如此,玄华为何不是说去太后那里取来,而是说帮她找?
是灵珠已不在宫中,还是玄华醉酒随口而说?
玉致看着睡过去的玄华,很想再问问,他清醒的时候,定不能贸然向他询问灵珠之事。
却猛然看见锦玉正在亭外看着他们。
曹得安等人都因玄华的命令而无奈避得远远的,以至于锦玉什么时候过来,竟然无人知道。
她几乎已是快走进亭中了,灯火照不到她身上,只见眼中一片阴暗,却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定定的盯着自己。
玉致看到她的一瞬间,突然就回过神来,玄华究竟是叫的谁,于她而言有什么关系。
她不需要去想不需要去探究,不管怎样,她所遭受的一切是这两人给她的,她不会忘,不能忘。
玉致也望着锦玉,而后唇角缓缓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俯身靠近玄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皇上,你说不允许太后说的事发生,那么,就将锦玉嫁过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