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桥站起来,边走边说:“这时,也只有这时,评论《水浒》才最有现实的意义。《水浒》是怎样对待梁山农民起义革命事业的奠基人晁盖和农民起义的叛徒宋江的呢?它极力歌颂宋江,而把晁盖排斥在一百零八人之外。这完全是为了宣扬投降。晁盖死后,宋江窃取了梁山农民革命的领导权,他第一件事便是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强行通过了招安的投降主义路线。宋江对晁盖起义路线的修正,是对农民革命的背叛,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搞修正主义。而《水浒》正是肯定和赞美了宋江的修正主义。当然,有投降,就有反投降。李逵、吴用、阮氏三兄弟不愿意投降,坚持了农民革命的立场。但是,由于领导权掌握在宋江手里,终于使这支农民起义队伍受了招安,去打方腊,做了反动统治阶级镇压其他起义军的帮凶。宋江的反革命道路证明:搞修正主义,必然要当投降派,出卖革命,充当反动派的走狗。这是一切修正主义的特点。刘少奇、林彪推行修正主义路线,就是对内搞阶级投降主义,对外搞民族投降主义。从古代宋江的身上,可以看到现代投降派的丑恶面目。那天,洪文同志问我:‘修正主义的确切定义是什么?’我就对他说:‘在国际上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在国内投降资产阶级,这就是典型的修正主义者。集中在理论上,就是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在我们国内的修正主义,主要是党内的走资派。’看来,许多的理论问题,我们党内还没有真正地解决完哪,多数人只是跟着跑的。”
江青说:“当一种错误的观点和路线,洪水般地到来时,多数人跟着跑,只有少数人顶住的事情,在历史上多次发生,今后也还会发生,这就需要马克思主义的反潮流精神了。”
“这种精神可是很不容易呀。”张春桥感叹地说。
老谋深算的张春桥借助他从《水浒传》里总结出的“历史经验”,希图把“投降派”识别出来,希图“新生的革命者”即他们一类的“左派”在党内“占据统治地位”。他的策略是自己并不出面,而是鼓动和引导有特殊身份的江青去干去拼去施加影响。但是,张春桥这次还是失算了,他与江青等人,只有到监狱去“反潮流”了。
芦荻:不买江青的账
毛泽东与芦荻谈对《水浒传》的种种看法,他的初衷到底是什么,芦荻是当事人见证人,应该最了解。江青一伙大谈“《水浒》的要害是架空晁盖”,评《水浒》的现实意义是抓“党内的投降派”,芦荻是怎样看待这些的?这里有两件事值得记叙。
一件是芦荻在大寨不买江青的账。据她回忆:
当年9月,中央在大寨召开会议。14日,我奉主席指示,随北大组到大寨参观。当时,江青已经在大寨讲了评《水浒传》的问题。我们在大寨也讨论《水浒传》,先是听江青在大寨的讲话录音。江青说:“评《水浒》要联系实际。评《水浒》是有所指的。宋江架空晁盖现在有没有人架空毛主席呀?我看是有的。”还说:“宋江上山以后,马上就把晁盖架空了。怎么架空的呢?他把河北的大地主卢俊义———那是反对梁山泊的,千方百计地弄了去,把一些大官、大的将官、武官、文吏,统统弄到梁山上去,都占据了领导岗位。”江青还说宋江五短身材等等,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所指的是谁。
听完江青讲话录音后,就要我们讨论。我感到江青的讲话同主席的批示有很大出入,但我不能歪曲历史事实,歪曲主席批示的本意,去迎合江青。在中南海时,常听到医生们说,江青讲话经常惹主席生气,不利于主席的健康。我想,江青现在又这样乱说,主席听到,一定又要生气。于是轮到我发言时,便推说自己耳朵一直不好,没有听清江青同志的讲话,用这种方式拒绝表态。我们的讨论要写成简报,江青会看到我的发言,这样我就深深得罪了江青。
回到北京后,谢静宜要我先回家休息。等我再去中南海主席住地时,工作人员便把我拦住了,说今天西哈努克亲王要来,主席不能见我。9月24日夜,毛主席办公室主任张耀祠同志找我谈话,要我回北大,说今天早上江青还来过两次长途电话。张耀祠同志说,她不会容你在主席身边的。我要求在中南海再住三天,张耀祠同意了。(陈桂声选编:《水浒评话》,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302—303页)
张耀祠还对芦荻说:“你呀,知识分子,缺乏实际锻炼。”江青为什么不容许芦荻继续在毛泽东身边陪读。很显然,是芦荻在评《水浒》上没有迎合江青,也就是不同意江青的观点,进行了“消极抵抗”。芦荻毕竟是一介书生,性格上不乏知识分子的耿介,她在想办法维护毛泽东评论《水浒》的本旨,这样就发生了第二件事:给毛泽东医疗组讲解怎样理解毛泽东评《水浒》。
1975年9月下旬,芦荻在离开中南海以前,曾经向医疗组讲了怎样理解毛泽东评《水浒》的课。她在讲课中特意说明:现在有人说党内有投降派,要抓现代的投降派,毛泽东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一再强调:毛泽东评《水浒》,完全是对《水浒》这部小说讲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据为晚年毛泽东管理图书的徐中远回忆:
“1975年9月8日上午,芦荻给我们打来电话,要找一本《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论文集》,说本书上有张政烺的《宋江考》一文。芦荻还要我们找中央党校当时编的《关于宋江的历史材料》,教育部理论组编的《教育革命简报》增刊第八、九期(内部发行本),说本刊上有关于评论《水浒》的文章和材料。当天笔者从北京图书馆借来一本《中国农民起义论集》,上有张政烺写的《宋江考》一文。中央党校编的《关于宋江的历史材料》和教育部理论组编的增刊也都分别向他们要来一份。晚饭后,书和材料一起交给了芦荻。1975年9月底,芦荻在离开中南海以前,她曾给主席医疗组的人员讲了怎样理解毛主席评《水浒》的课。她这次向我们要的书和材料,是她自己为讲课做准备的呢?还是主席要看的呢?还是主席另有什么意思呢?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华文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第125—126页)
这两件事很有价值,它们说明早在1975年9月,芦荻这位当事人就不同意江青一伙对毛泽东评《水浒》谈话宗旨的曲解,并采取当时能够允许、能够做到的办法,予以说明事情真相,尽管她为此受到了打击,被江青“解雇”了。
毛泽东:划在杂志上那黑色红色的大圈
毛泽东与芦荻谈论《水浒》的“最新指示”传达下去了,他也“同意”了姚文元的“计划”,后来又斥责了江青的“文不对题”。此外,围绕评《水浒》,他还有一些什么举动呢?据徐中远记载:
“毛泽东最后一次向我要《水浒》,是1975年8月22日。这一天下午,他指名要看《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一名《忠义水浒传》,上海中华书局1973年12月影印,每部两函20分册)。
本来,这种《水浒》1973年12月14日我们已经送了两部给他存放在游泳池住地,可是,由于游泳池住地存放的书太多,当天他要看一时又找不出来,所以让我们再送一部给他。这时,他的一只眼睛刚做了白内障摘除手术,视力稍有恢复就要看书。这部《水浒传》大概是他白内障摘除手术之后要看的第一部书。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毛泽东晚年对《水浒》仍然是非常喜爱的。毛泽东这次要看《水浒》,是在与芦荻谈《水浒》后的第9天,而且是在白内障摘除手术后视力稍有恢复的时候。是因为他对《水浒》的评论言不尽意呢?还是又有什么新的思考呢?反正他又一次要看《水浒》,而且要看的是100回本的。”徐中远还说:
“笔者在毛泽东阅批过的书刊中,还看到过一本上海的《学习与批判》杂志(1975年第11期)。这一期杂志上刊有署名为罗思鼎的一篇文章,题目叫《〈水浒〉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篇文章的标题上方毛泽东用黑铅笔划了一个大圈,标题下面划了一条粗粗的浪线。本期杂志封面刊名上方毛泽东用红铅笔划了一个大圈,标题下面划了一条粗粗的浪线。本期杂志和罗思鼎的这篇文章,引起了晚年毛泽东的注意。如果说毛泽东阅读过或者让身边工作人员给他读过这篇文章,那也是1975年11月或者11月之后的事了。”(《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华文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第124—125、126—127页)
毛泽东为什么“指名要看”《忠义水浒传》?为什么“注意”《〈水浒〉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篇文章?他身边的图书管理人员没有深说。言不尽意呢?新的思考呢?都是推测猜测之词。这将永远是一个谜。但有一点很清楚,芦荻走了,视力稍有恢复,他又在看“非常喜爱”的《水浒传》,而且也关注着对它的评论文章……
“前言”和专著:《水浒》是投降主义的教唆书
前面,笔者较多地叙述了评《水浒》怎样由“文艺评论”演变成政治运动,政治运动怎样引发着上层政治斗争。下面,我们简略扫描一下评《水浒》运动给重新出版的《水浒》带来的新情况和其对下层干部群众、教员学生、工人农民《水浒》观带来的影响。
笔者手头有三种1975年“评《水浒》运动”留下的“文物”,分析一下颇能说明一些问题。
“文物”之一是百回本《水浒传》。上中下三册,1975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首页在《毛主席语录》的题目下印着毛泽东评《水浒》谈话记录的前两个自然段。书名页后面,以《鲁迅论水浒》为题,录印了鲁迅《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那段关于宋江“终于是奴才”著名的话。这本书按照姚文元在“请示报告”中“要改写前言”的要求,于书前还附了一篇赶写出来的、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名义发表的、洋洋万言的“前言”,其目的在于引导读者理解毛泽东的指示,深刻揭露《水浒》宣扬投降主义路线的本质,指出宋江搞修正主义、投降主义的真面目。
“前言”按着《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评论的调子,使用当时“大批判”惯用的术语,不厌其烦地分析数百年前《水浒传》作者及小说主人公宋江的政治思想,说:“宋江在组织上招降纳叛,网罗和重用了一批大地主、大恶霸和反动军官,改变了梁山泊头领中的阶级成分,使投降派占了上风。”说宋江改掉了晁盖的“革命理论、革命路线”,篡改了晁盖的政治纲领。说宋江是“站在人民对立面,搞倒退、搞投降的反动派。”要人们从这部反面教材中吸取教训,总结历史经验,识别正确路线和错误路线。并危言耸听地把评论《水浒》提到一书兴国、一书亡国那样的“历史高度”,并套用姚文元在“请示报告”中的思想说这“对于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在现在和将来贯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马列主义,反对修正主义,都具有深远意义。”
“前言”的作用是导读。在这样“前言”的引导下,将把读者大众引导到哪里去呢?
“文物”之二是评《水浒》专著《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武汉大学中文系74级工农兵学员和教师,结合教学“编写了这本通俗读物”,目的是“为了同广大工农兵一道参加评论《水浒》、反修防修的战斗”。本书在前面除了录印了毛泽东、鲁迅的语录外,还创造性地辑录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论反对投降派》。本书也是“紧跟照办”的产物,1975年12月即内部出版。这部长达300来页的专著开篇就说:“《水浒》是部什么书?过去有人说它是‘农民革命的教科书’,这话不对!应该说,它是投降主义的‘教唆书’。”这句话是定调的,整部专著都是围绕剖析“投降主义教唆书”展开的,请看该书《目录》:
《水浒》是宣扬投降主义的反面教材
一条投降主义的黑线———谈《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反动思想倾向
美化投降主义的铁证———谈《水浒》屏晁盖于一百〇八人之外
突出投降主义的“点睛”之笔———谈《水浒》的结局
为投降主义主题服务的艺术性———谈《水浒》的结构、人物描写及其他
宋江是搞投降主义的反面教员
农民革命的反对派———揭开宋江私放晁盖的真相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谈宋江的“三上梁山”
宋江是怎样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析野心家的“权谋”
忠义堂前的一面白旗———评宋江“替天行道”的反动政治纲领
为什么拉卢俊义上山———评宋江反动的组织路线
“鸣金收军”与“忠义自守”———评宋江反动的军事路线
公开策动投降的一次突然袭击———析“菊花之会”
投降派的丑恶表演———谈宋江乞求招安的卑劣伎俩
毁灭梁山事业的“三光”政策———从“分金大买市”谈起
美化投降派的大骗局———谈宋江的“征辽”
撕开刽子手的“面纱”———析宋江对“雁行零落”的哀叹
“终于是奴才”———谈宋江打方腊
赵宋王朝的一对叭儿狗———谈宋江与高俅的斗争
孔孟之道是投降主义的理论基础
玄女“法旨”与“石碣天文”———析《水浒》中神化投降主义的天命观
“忠为君王”与“义连兄弟”———析《水浒》忠义观念的反动性
“鼎食”与“封侯”———析投降派的人生哲学
《水浒》的出笼、流传与阶级斗争
《水浒》是怎样出笼的———兼评作者的反动立场
“断尾巴蜻蜓”的由来———谈金圣叹腰斩《水浒》
必须划清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批判《水浒》评论中的阶级调和论
评论《水浒》反修防修
路线是决定一切的———从梁山上路线斗争的演变谈起
谨防钻进革命营垒的“蛀虫”———梁山起义军毁灭的主要原因
彻底埋葬孔孟之道———梁山反投降将领上当受骗的惨痛教训
真是全面的系统的彻底的批判。五个部分二十七个题目,从方方面面,从角角落落,全方位、满时空、立体化地挖掘了作者、文本、点评者的“投降主义”毒素,可谓集大成之作。这样十恶不赦的坏书还能作为文学作品(且不说优秀)来欣赏吗?岂不是只有抛之弃之烧之焚之命运了!
“文物”之三是《水浒资料汇编》。这本书辑录了自南宋到“五四”运动约七百多年间有关《水浒》及其作者的主要资料。辑录者马蹄疾本来1964年即在辽宁鞍山完成初稿,“文革”期间搁置了,直到1975年9月,以应评《水浒》急需,匆忙“改毕”于北京。这部资料汇编也在前面印上了毛泽东、鲁迅的评《水浒》语录。1975年9月18日,以“中华书局编辑部”名义撰写的《出版说明》中写道:“自从《水浒》问世以来,对它的评价,长期存在着不正确观点。为了帮助大家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开展对《水浒》讨论和研究,我们出版了这部资料汇编”。几百年间对《水浒》的“不正确观点”,都要用《水浒》“好在投降”,宋江“搞修正主义”的思想来矫正。
总之,三件“文物”说明,1975年下半年,《水浒》文本、研究资料和研究专著,都在贯彻姚文元“请示报告”的精神,都被纳入到“知道投降派,识别投降派,反对投降派”的运动之中去了。
外电外报:超越文艺范围的新的“政治问题”
评《水浒》运动像一场强烈地震,它使中国社会各个层次、各种类型的人们的心灵受到冲击和震动,使多灾多难的1975年秋天又刮起一场摇天撼地的政治旋风。这立刻引起了国外的注意。
1975年9月7日,《参与消息》以《外电外报评我开展对〈水浒〉的评论》为题,集纳发表了日本《朝日新闻》、《每日新闻》、《东京新闻》驻北京记者发回的专稿的摘要。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看“洋人”是怎样看待中国刚刚发动的“评《水浒》运动”,是颇为有趣的事情:
外电外报评我开展对《水浒》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