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着,听外面有人喊门。圆圆道:“光景便是了。”黑摸里出去开了门,是二门上的小厮阿巧,打着灯笼替他送铺盖来的。见开门的正是圆圆,阿巧道:“好找呢,怎么住这点儿屋子,这时候又不点火?”圆圆被这一问,止不住哭将起来。阿巧进门一看,见是一间草屋,黑漆漆的,便道:“这个敢便是住屋么?”拿灯笼四下一照,只一张板桌和一张竹椅以外,没一点儿东西,看着也觉可怜。因道:“既到这个地步,也不用哭了,你把这个检点明白了。”因打开毡毯,一件一件点与他道:“这是你的两顶帐子,这是四条褥子,这是一条单被,这是夹被,这是棉被,这是皮褥子,这是老虎毯子。这两个和合枕也是你的。”又打开一个衣包,一件一件的点与他看,共是二十七件衣服。圆圆看着,收过了。阿巧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打开来看是雪白的纹银。圆圆看着不懂,阿巧道:“这是五十两一包,是大小姐私下赏给你的。”又向怀里乱掏,忽道:“阿吓,哪里去了?”掏了半晌道:“还好,还好,在这里呢。”圆圆见他掏出一个手帕包儿来道:“这是宝姐姐叫送还你的,说原是你的东西,是老太太抄了去,才赏给他的。”圆圆问是什么,阿巧道:“是一双包金镯子呢。”圆圆打开来一看,便满脸喜色,也不说破,因向阿巧道了谢。阿巧提着灯笼出去,忽又转来道:“外面月亮很大,你们没得火,我把这个灯笼送给你们用了,里面还有两支蜡烛,看光景点得到天亮了。”圆圆着实感激,因送了阿巧出门。把门闩了。三脚两步的走转来喊他哥子。他哥子已睡了,听见唤,连忙爬起,见圆圆满脸笑容道:“咱们好了,打明儿起,你也不用挑担子去了,咱们也不用住这个草屋子了。”他哥子当是玩话,圆圆去了灯笼壳子,摆在桌上,向衣服堆里取出一包银子来给他看,他哥子便乐得手舞足蹈的道:“这一大宗银子是哪里来的?”圆圆告诉了他,他哥子便满口赞道:“好小姐,好小姐。”又道:“这宗银子咱们明儿便好开店铺子了。”圆圆道:“开什么铺子?”他哥子也没工夫回他的话,两手忙着翻衣服,翻一件赞一件,圆圆一手按住道:“我问你,这一包子是五十两银子,你能开一个什么铺子,能赚多少钱一天?”他哥子道:“那开一个水果铺子够了,一天总赚这么一吊钱。”圆圆哼了一声道:“一吊钱济什么事,你能依我,我还有银子,若不啊,我便过我的日子去。”他哥子道:“好妹子,这银子原是你的,你爱哪样便哪样,我能讲一个不字吗。”圆圆便又把那副镯子拿出来给他看,他哥子道:“这个包金的,能值几个钱?”圆圆道:“难怪你当是包金的,连府里的人也不打谅我有这个,所以才送来完我。”因把镯子拿到灯边指着里面的小字道:“这不是万源文记十足叶金几个字吗?”他哥子一看,跳起来道:“阿吓,这还了得,可不要把我乐死了。”忽又道:“怕是做梦呢。”圆圆嗤的笑将起来道:“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你听我讲,这镯子是五两一只,现在金价太贵,叶金是四十九串半,这万源的金号是学士街秦府里开的,不拘进出都是十足,不去一星儿水的,可不是便有四百九十五块钱了。那五十两银子,现在是每两作一元六角四,可又不是八十二块钱,总共有五百多了。咱们去赁间屋子,要在学士街靠近秦府的,再拿二百块钱去先买些绣货来,铺了场面再请些上好的女工家来,做些鞋帮子和绣枕顶儿,件儿褂,总要不惜工本做的精细。不消别家,只秦府里一家子三等丫头们,一年用的绣货就不少,此刻是十一月初上,赶紧开起铺子来,就有一注大交易。你不知道,秦府里和咱们府里,每年年下,必要些绣货赏给下人,再有各厅上的披垫,都是一年一换的,把换下来的用里面去,外面都要换得崭新,这一笔便不好算,照我这样说,一下子便能赚到几百两银子,可不比开水果铺子好么。两府里我认识的很多,这生意怕不招揽过来。只是本钱小些,也不妨先开起来,只要我和那些有脸面的管家小厮好上几个,怕不把银子一封一封的送来我用。”
他哥子先听的高兴,听到这里,便作色道:“这个使不得,咱们一家子可不丑死了。”圆圆啐了一口道:“你知道什么,咱们当丫头的哪里讲究得这些,只要爷们欢喜便吃用多有了,我不这样来,哪里有这只镯子,假如我在府里,你也管我吗。横竖我又没得男人,终不成叫我守一世空头寡呢。”他哥子道:“那我果然不能管你,只是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要不你找个心爱的人,素性赘了家来,倒也名正公气的。”圆圆见他说出迂话来,便又气又好笑,因想道:“我何苦早早和他争,到那时我图我的快乐再讲罢,好便好,不好我便和他闹,横竖没他一点儿。”主意定了宗旨,便也不和他去争了,因笑道:“你这话也不差,再看罢。”说着见蜡烛完了,便换了一支点着,叫他哥子把被铺捧了进来,铺在地下却很宽阔,因叫他母亲也睡倒被里来,他母亲摸了一会,说香说软的赞不绝口,又说到底是大人家出来的,絮烦了好半晌才睡熟了。此时天气已冷,圆圆便把皮褥子和老虎毯匀给他哥子睡去,把银子藏好了,镯子套在手上,也一倒头睡熟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倘来福分都是梦,过后思量半是痴。
§§§第三十四回
绣货铺张总管拚股
美人局来顺儿迷魂
却说次日,圆圆将这话告诉他母亲,他母亲高兴,自不必说,一面便叫他哥子找屋子去。不道学士街前后左右一带,却是秦府围墙门的大屋子空着,是当初秦府里开银号的,现在移别处去了。问了一声,这屋子每月要二十两租银,一百两押租。他哥子嫌太大,另外又没得空屋,回来和他妹子说了,圆圆忙叫去定下来,便把些银子先叫他哥子买几件好衣服穿了,又把一只镯子换去了。教他拿一百二十两银子,往秦府总管房里去讲,他哥子小名叫阿喜,本来和总管张寿认识。因张寿常买他果子吃,这会子来找张寿,张寿一眼见他穿着湖绉棉袍,方袖马褂,簇新新的鞋儿,宛然一个好家子弟。因诧异道:“阿喜哥,今儿怎么来,这样一个光鲜,敢打着了白鸽票吗。”阿喜笑道:“爷们又取笑了,瓦片也有翻身的日子,咱们苦这一辈子,也该有个好日。”因说妹子蒙叶府里放了出来,知道咱们穷,又赏了许多银子,叫做本钱做生计,养活我这个老母,这会子因要租房屋开铺子,知道对街那屋子是这边府里的,所以来求老爹做个保人。张寿听了,也替他欢喜,因道:“你要偌大房子开什么铺子来?”阿喜说明了,张寿道:“好好,咱们府里的生意明儿都挑你罢。这屋子我便替你作保,你可带钱来没有?”阿喜连连道谢,向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来,请张寿过秤。张寿看了看成色,向手里等了一等道:“正是一百二十两。”阿喜笑道:“老爹这手倒比秤子还准呢。”张寿也笑道:“咱们成日夜拿这个过手,自然戥的出来。”因道:“你租约可写来没有?”阿喜道:“没有。”张寿便向文具里拿了张白的花笺出来,又把那笔砚移过来道:“你便在这里写一纸儿算了。”阿喜小时也读过两年书,便拿起笔来写了一张。张寿看时,见写的名字是蒋文喜,因道:“这便是你大名么?”阿喜道是,张寿收下了,因让阿喜坐下道:“这事你打算多少落本?”阿喜道:“我妹子只有五百多块钱,去了这里一百二十两,便是一百六十九元八角,还剩了二百多块钱,想一应作了本儿。”张寿道:“这一点儿济什么事,还要办生财家伙,总要像样点儿,倘将就了些便不起眼,在这府门口开一万年也发不得财,这生财一笔便得二百两才够,还有什么钱办货。”阿喜被他这样一说,把一肚子高兴扫得精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张寿因悄悄的道:“我有个干儿子在这府里,手头很有几个钱,去年打算开一个栏杆铺子,也是单靠府里的销场,算来一年也不好算,咱们府里从老太太起到小丫头止,共有二百多人,你算一年要用多少,这生意也和绣货差不多,不过又是绣货销场大些。一年送人的就是一大宗。此刻我的意思,你这个铺子小了开不出,必得二千银子落场才好看。你或是借二千银子去,或是和他拼股子,都可以使得。”阿喜不敢答应,想了想道,且和妹子商量去。因问:“若说是借,每月品个什么利?”张寿道:“那我也不肯要你多,照二千银子落场,你一月总能挣到七分利的样儿,除去开销总有三四分利。这里说放重利,又讲不过去,回头老爷知道,那还了得。照官利一分六,那就再少不得。”阿喜点点头,便回去和圆圆商议。他母亲胆小,一口叫不要这样大开口的搅。圆圆却有把握说:“借不必,随他一厘钱,也是要还的,还是拚股子。咱们凑出一股。这笔不够,我还有四个金戒指,是四钱一个的,一串金项链儿,是三两重的,也有二百五十几块钱好换,就凑得起来了。他出三股或是五股、七股,听他的便。赚了钱,总照股儿派,我来管帐。只是先要讲到,既拼了股,须得立一纸合伙议单,有利同分,有折同认,可不能折了一点便抽股子出去。那不是一抽两抽便抽坍了。”阿喜知他有些见识,便照他这话去对张寿讲了。张寿见讲的不差,满口答应,便当面择日立议。到十二月初上,就要开张起来。这且慢表。
看官知道,张寿的干儿子是谁?原来便是兆贵的儿子来顺儿。怎么别个小厮不听说有钱,偏他能挣得到这些银子,这有个曲折在里面。原来秦琼积了几个私蓄瞒着人,叫来顺儿拿去放利,只说是来顺儿的,这底细只有兆贵和张寿知道,别个就不明白。这会子来顺儿和阿喜合伙开铺子,秦琼也不知道,只拿一分钱一月的死利息罢了。
且说阿喜自开了铺子,吃用俱不消问得,都是圆圆在里面理值的。圆圆本来替叶赦管过小货账,这会子便放出手段,办得井井有条,生意又甚是兴旺,不到半个月一结账,已消除千巴银子的货,倒多了百巴两银子,一家子都很欢喜。来顺儿来,圆圆便给他看账,来顺儿自然兴头。因见圆圆长的标致,暗暗垂涎。圆圆看他知趣,也有些意思,只碍着他哥子的眼睛,两人只各自怀了一个心思,偷空儿逗几句玩话便走散了。不道圆圆这人虽是好淫的,他却从不肯失了便宜。以前和叶赦好的时候,总不时要他的金器首饰和些衣物。他打量来顺儿,年轻没主意,早存下一个意见,想吞他的本钱。这会子便暗暗换了一本簿子,把挣的做了自己私蓄,这簿子上每结下来,或是消了一千两货、他只开七八百两,或是七八百两进货的,他开上一个一千两。这一来一去,便不可算,生意也实在好。他这样舞着弊,每日账簿上总还多许多钱出来,所以也没人看的他出。到了十二月十几上,秦府里和叶府里,都到他家来定绣货和平金披垫,两府总算起来,也有七八千两银子交易,铺子里垫下不来,便叫阿喜和张寿去商议。张寿也知道本钱太小,便替他向账房先领了一张一千两的票子,又替他往自己府里开的万丰银号里去,说通了掉款才活动起来。这一下子便赚了千巴两银子。圆圆和吞了五百,却被张寿看出苗头,怕走了捆,便叫来顺儿向府里告了假,进铺子去管年账。来顺儿正想着圆圆,巴不得一声儿。便打十二月二十一进铺子里去。圆圆把账簿交与他管,暗地里仍做着鬼。
来顺儿管了两日,弄得头盔倒挂,每日的进出账还结不清来。圆圆看着他,嗤的一笑,来顺儿便请他代算,只一下子把厘毫丝忽都算的甚清。来顺儿靠在旁边看他,见他穿一件太红白绣紧身儿,低着颈子,一面看簿子,一手打算盘,映着灯光,那脸儿便嫩的吹弹得破。见四下没有,忍不住伸手儿向他脸上一摸。圆圆惊了一下,因问怎么,来顺儿笑道:“这里有一点子墨污着。”圆圆便拿帕子去揩,问可有没有了,来顺儿道,没揩净呢。圆圆又用一点儿吐沫子揩去。来顺儿还说没揩净,圆圆因把帕子递与他道,你替我揩,来顺儿便挨近身来接过帕子替他揩一揩,因道,那边也有点儿,圆圆回过脸来了,却被他可巧的亲了个嘴去。圆圆嗤的一笑,故意瞋道:“这算什么?”来顺儿嗤的笑道:“你这小嘴唇儿上也有了墨,替你吮净了,怕又是我不是。”圆圆不理,一手来要还帕子,来顺儿向他手心上挠了一下,却把帕子揣在怀里去。圆圆站起来来抢,来顺儿忙逃到床边。圆圆追过来,却被来顺儿一把抱住揿在床里,把舌尖儿乱塞到他口里去。圆圆把头乱摇乱躲,口里说:“我要喊了。”来顺儿央告道:“好姐姐,你便可怜我吧。”圆圆道:“这刻子被人撞见算什么,要等你睡了我来。”来顺儿还不信,圆圆发了誓,来顺儿才放他起来。圆圆站起来,理理鬓发,向他瞋了一眼,那来顺儿的魂早没有了。圆圆刚走到帐桌上坐下,却好他哥子进来,说母亲喊他。圆圆便出去了。这里来顺儿便似失了宝似的,等不到起更,便自睡下。不道等到天明,也不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