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二人谈了些闲话,王大娘叫丫鬟买了几盘茶食款待侯登。他二人对面坐下,吃了半天。侯登问道:“豆腐店里那人儿,你可曾前去访访?”王大娘道:“自从那日大爷去后,次日我就去访她。她父姓祁名子富,原是淮安人,搬到长安住了十几年,今年才回来的。闻得那祁老爹为人古执,只怕难说。”侯登道:“她不过是个贫家之女,我们同她做亲就是抬举他了,还有什么不妥?只愿她没有许过人家就好了。王大娘,你今日就去代我访一访,我自重重谢你。”王大娘见侯登急得紧,故意笑道:“我代大爷做妥了这个媒,大爷谢我多少银子?”侯登道:“谢你一百二十两,你若不信,你拿戥子来,我今日先付些你。”
那王大娘听得此言,忙忙进房拿了戥子出来,侯登向怀中取出一包银子,打开来一称,共是二十三两,称了二十两,送与王大娘道:“这是足纹二十两,你先收了,等事成之后再找你一百两。这是剩下的三两银子,一总与你做个靡费。”王大娘笑嘻嘻地收了银子说道:“多谢大爷,我怎敢就受你老人家的厚赐。”侯登道:“你老实些收了罢,事成之后,还要慢慢地看顾你。”王大娘道:“全仗大爷照看呢。”侯登道:“我几时来讨信?”王大娘想一想道:“大爷,你三日后来讨信便了。还有一件事:
他也是宦家子弟,恐怕他不肯把人做妾,就是对头亲也罢。”侯登道:“悉听你的高才,见机而行便了。”王大娘道:“若是这等说,就包管在我身上。”侯登大喜道:“拜托大力就是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当下侯登别了王大娘去了。这玉狐狸好不欢喜,因想道:“我若是替他做妥了,倒是我一生受用,不怕他不常来照应照应。”遂将银子收了,锁了房门,吩咐丫鬟看好了门户,竟望祁子富家来了。
不一时已到门首,走进店里,恰好祁子富才在胡奎家里暗暗搬些铜锡家伙来家用,才到了家,王媒婆就进了门。大家见了礼,入内坐下,张二娘同祁巧云陪她吃了茶,各人通名问姓,谈些闲话。王媒婆启口问道:“这位姑娘尊庚了?”张二娘回道:“十六岁了。”王媒婆赞道:“真正好位姑娘,但不知可曾恭喜呢?”张二娘回道:“只因他家父亲古执,要拣人才家世,因此尚未受聘。”王媒婆道:“既是祁老爷只得一位姑娘,也该早些恭喜。我倒有个好媒,人才又好,家道又好,又是现任乡绅的公子,同姑娘将是一对。”张二娘道:“既是如此,好得紧了,少不得自然谢你。”忙请祁老爷到后面来,将王媒婆的话说了一遍。祁子富问道:“不知是哪一家?”王媒婆道:“好得紧呢!说起来你老爷也该晓得,离此不远,就在镇下居住,现任巡务都察院柏大老爷的内侄侯大爷,他年方二十,尚未娶亲,真乃富贵双全的人家。只因昨日我到柏府走走,说起来,他家太太托我做媒,我见你家姑娘人品出众,年貌相当,我来多个事儿,你道好不好?”祁子富道:“莫不是前日捉拿反叛罗焜的侯登么?”王媒婆道:“就是他了。”
祁子富不听见是他犹可,听得是侯登,不觉地怒道:“这等灭人伦的衣冠禽兽,你也不该替他来开口,他连表妹都放不过,还要与他做亲?只好转世投胎,再来作伐。”这些话把个玉狐狸说得满脸通红,不觉大怒,回道:“你这老人家不知人事,我来做媒是抬举你,你怎么得罪人?你敢当面骂他一句,算你是个好汉!”祁子富道:“只好你这种人奉承他,我单不喜这等狐群狗党的腌臜货。”那王媒婆气满胸膛,跑出门来说道:“我看你今日嘴硬,只怕日后懊悔起来,要把女儿送他,他还不要哩!”说罢,她气狠狠地跑回家去了。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那王媒婆气了一个死,回去想道:“这股财,我只说得稳了的,谁知倒惹了一肚皮的瘟气。等明日侯大爷来讨信,待我上他几句,撮弄他起来与他做个手段,他才晓得我的厉害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祁子富问罪充军
过天星扮商买马
话说祁子富怒骂了王媒婆一场,这玉狐狸回来气了一夜,正没处诉冤,恰好次日清晨,侯登等不得便来讨信。王媒婆道:“好了,好了,且待我上他几句,撮弄他们鹬蚌相争,少不得让我渔翁得利。”主意已定,忙将脸上抓了两条血痕,身上衣服扯去两个钮扣子,睡在床上,叫丫鬟去开门。
丫鬟开了门,侯登匆匆进来问道:“你家奶奶往哪里去了?”丫鬟回道:“睡在房里呢。”侯登叫道:“王大娘,你好享福,此刻还不起来?”王媒婆故意哭声说道:“得罪大爷,请坐坐,我起来了。”她把乌云抓乱,慢慢地走出房来,对面坐下,叫丫鬟捧茶。侯登看见王媒婆乌云不整,面带伤痕,忙问道:“你今日为何这等模样?”王媒婆见问,故意流下几点泪来,说道:“也是你大爷的婚姻带累我吃了这一场苦!”侯登听得此言,忙问道:“怎么带累你受苦?倒要请教说明。”王媒婆道:“不说的好,说出来只怕大爷要动气,何苦为我一人,又带累大爷同人淘气!”侯登听了越发疑心,定要她说。
王媒婆道:“既是大爷要我说,大爷莫要着恼我。只因大爷再三吩咐叫我去做媒,大爷前脚去了,我就收拾,到祁家豆腐店里去同大爷说媒,恰好他一家儿都在家中。我问他女儿还没有人家,我就提起做媒的话,倒有几分妥当。后来那祁老儿问我是说的哪一家,我就将大爷的名姓、家世并柏府的美名,添上几分富贵说与他听,实指望一箭成功。谁知他不听得是大爷犹可,一听得是大爷就心中大怒,恶骂大爷。我心中不服,同他揪扯一阵,可怜气个死。”
侯登听得此言,不觉大怒,问道:“他怎生骂的?待我去同他说话!”王媒婆见侯登发怒,说道:“大爷,他骂你的话难听得很呢,倒是莫去讲话的好。”侯登道:“有什么难听,你快快说来!”王媒婆说道:“骂你是狐群狗党、衣冠禽兽,连表妹都放不过,是个没人伦的狗畜生,他不与你做亲。我被他骂急了,我就说道:‘你敢当面骂侯大爷一句?’他便睁着眼睛说道:‘我明日偏要当面骂他,怕他怎的?’我也气不过,同他揪在一堆,可怜把我的脸都抓伤了,衣裳都扯破了;回到家中气了一场,一夜没有睡得着,故尔今日此刻才起来。”
侯登听了这些话,句句骂得扦心,哪里受得下去,又恼又羞,跳起身来说道:“罢了,罢了!我同他不得开交了!”王媒婆说道:“大爷,你此刻急也无用,想个法儿害了他,便使他不敢违五拗六,那时我偏叫他把女儿送过来与你,才算个手段。”侯登道:“他同我无一面之交,叫我怎生想法害他?只有叫些人打他一顿,再作道理。”王媒婆道:“这不好,况他有岁把年纪,若是打伤了他,那时反为不美。为今之计,大爷不要出名,转出个人来寻他到官司里去,就好讲话了。”侯登道:“好好的,怎得到官呢?”
二人正在商议,忽听有人叩门,王媒婆问道:“是哪一个?”外面一个小书童问道:“我家侯大爷可在这里?”侯登见是家人口音,便叫开了门,只见那书童领了四个捕快走将进来,见了侯登将手一拱说道:“侯大爷好耐人,我们早上就在尊府,候了半日了,原来在这里取乐呢。”侯登说道:“来托王大娘找几个丫鬟,是以在此,失迎,失迎!不知诸位有何见教?”众人道:“只因令亲府上盗案的事,太爷点了我们在外捉拿,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好不苦楚。昨日才拿到两个,那些赃物都分散了,太爷审了一堂,叫我来请侯大爷前去认赃。我们奉候了一早上,此刻才会见大爷的驾。”侯登道:“原来如此,倒难为你们了,事后少不得重重谢你们。”众人道:“全仗大爷提挈才好呢!”
王媒婆见是府里的差人,忙叫丫鬟备了一桌茶来款待,众人吃了茶,侯登同他一路进城,路上问道:“不知这两个强盗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捕快道:“就是你们镇上人,一个叫张三,一个叫王四,就在祁家豆腐店旁边住。”侯登听得祁家豆腐店,猛然一触,想道:“要害祁子富,就在这个机会!”心中暗喜。一路行来,到了府门口,侯登向捕快说道:“你们先慢些禀太爷,先带他到班房里,让我问问他看。”
捕快也不介意,只得引侯登到班房里去。带了两个贼来,是镇上的二名军犯,一向认得侯登,一进了班房,看见了侯登,就双膝跪下道:“可怜小人是误入府里去的,要求太爷开恩活罪。”侯登暗暗欢喜,便支开众人,低低问张三道:“你二人要活罪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就是了。”张三、王四跪在地下叫道:“随大爷有什么吩咐,小人们总依,只求大爷莫要追比就是了。”侯登道:“谅你们偷的东西都用完了,如今镇上祁家豆腐店里同我有仇,我寻些赃物放在他家里,只要你们当堂招个窝家,叫人前去搜出赃来,那时你们就活罪了。”张三大喜道:“莫是长安搬来的那个祁子富么?”侯登道:“就是他。”张三道:“这个容易,只求大爷做主就是了。”侯登大喜,吩咐毕,忙叫捕快说道:“我才问他二人,赃物俱已不在了,必定是寄在哪里。托你们禀声太爷,追出赃来,我再来候审;倘若无赃,我家姑丈柏大人却不是好惹的。”捕快只得答应,领命去了。
这侯登一口气却跑到胡家镇上,到了王媒婆家,将以上的话儿向王媒婆说了一遍。王媒婆大喜,说道:“好计!好计!这就不怕他飞上天去了,只是今晚要安排得好。”侯登道:“就托你罢。”当下定计,别了王媒婆走回家中,瞒住了书童,瞒过了姑母,等到黄昏后,偷些金银古董、绸缎衣服,打了一个包袱,暗暗出了后门,乘着月色,一溜烟跑到王媒婆家。
玉狐狸预先叫他一个侄子在家伺候,一见侯登到了,忙忙置酒款待。侯登只吃到人静之后,悄悄地同王媒婆的侄子拿了东西,到祁家后门口,见人家都睡了,侯登叫王媒婆的侄子爬进土墙,接进包袱。月色照着,望四下里一看,只见猪旁边堆着一大堆乱草,他轻轻地搬起一个乱草,将包袱摁将进去,依旧将草堆好了,跳出墙来。见了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喜,说道:“明日再来说话罢。”就回家去了。
按下侯登同王媒婆的侄子做过了事,回家去了不表。且说那祁子富次日五更起来,磨了豆子,收拾开了店面,天色已明,就搬家伙上豆腐,只听得那乌鸦在头上不住地叫了几声。祁子富道:“难道我今日有祸不成?”言还未了,只见来了四个捕快、八个官兵走进来,一条铁索不由分说就把祁老爹锁将起来。这才是:
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下祁子富大叫道:“我又不曾犯法,锁我怎的?”捕快喝道:“你结连江洋大盗,打劫了柏府,昨日拿到两个,已经招出赃物窝藏在你家里,你还说不曾犯法?快快把赃物拿出来,省得费事!”祁子富急得大叫道:“凭空害我,这桩事是从哪里说起?”捕快大怒道:“且等我们搜搜看。”当下众人分头一搜,恰恰地搜到后门草堆,搜出一个包袱来,众人打开一看,都是些金银古董,上有字号,正是柏府的物件。众人道:“人赃现获,你还有何说!”可怜把个祁子富一家儿只吓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又不知赃物从何而来,被众人一条铁索锁进城中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
§§§第三十二回过天星暗保含冤客
柏文连义释负辜人
话说众捕快锁了祁子富,提了包袱,一同进城去了。原来臧知府头一天晚堂,追问张三、王四的赃物,他二人就招出祁子富来了,故尔今日绝早就来拿人起赃。众捕快将祁子富锁到府门口,押在班房,打了禀帖,知府忙忙吩咐点鼓升堂。各役俱齐,知府坐了堂,早有原差带上张三、王四、祁子富一干人犯,点名验过赃物。知府喝问祁子富说道:“你窝藏大盗,打劫了多少金银?在于何处?快快招来,免受刑法!”祁子富爬上几步哭道:“小人真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说道:“现搜出赃物来,你还赖么?叫张三上来对问。”那张三是同侯登商议定了的,爬上几步,向着祁子富,说道:“祁子富.你老实招了,免受刑法。”祁子富大怒,骂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扳害我怎的?”张三道:“强盗是你我做的,银子是你我分的,既是我扳害你的,那赃物是飞到你家来的么?”张三这些话把个祁子富说得无言回答,只是跪到地下叫喊冤枉。知府大怒,喝道:“谅你这个顽皮,不用刑法,如何肯招。”喝令左右:“与我夹起来!”
两边一声答应,拥上七八个皂快,将祁子富拖下,扯去鞋袜,将他两只腿往夹棍眼里一踹,只听得“格扎”一声响,脚心里鲜血直冒。祁子富如何受得住,大叫一声,早已昏死过去了,左右忙用凉水迎面喷来,依然苏醒。知府喝道:“你招也不招?”祁子富叫道:“太老爷,小人真是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喝令:“收足了!”左右吆喝一声,将绳早已收足,可怜祁子富受当不起,心中想说:“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招了,且顾眼下。”只得叫道:“求太老爷松刑。”知府问道:“快快招来!”那祁子富无奈,只得照依张三的口供一一地招了,画完了口供。知府飞传侯登来领回失物,将祁子富收了监,不表。
单言祁巧云听得这个消息,魂飞魄散,同张二娘大哭一场。悲悲切切,做了些狱食,称了些使费银包带在身边。锁了店门,两个人哭哭啼啼到府监里来送饭。
当下来到监门口,哀求众人说道:“可怜我家含冤负屈,求诸位伯伯方便,让我父女见见面罢。”腰内忙拿出一个银包,送与牢头说道:“求伯伯笑纳。”众人见她是个年少女子,又哭得十分凄惨,只得开了锁,引她二人进去;见了祁子富,抱头大哭了一场。祁子富说道:“我今番是不能活了,我死之后,你可随你干娘嫁个丈夫过活去罢,不要思念我了。”祁巧云哭道:“爹爹在一日是一日,爹爹倘有差池,孩儿也是一死。”可怜他父女二人大哭了一场,张二娘哭着劝道:“你二人少要哭坏了身子,且吃些饭食再讲。”祁巧云捧着狱食,勉强喂了她父亲几口。早有禁子催她二人出去,说道:“快走,有人进来查监了。”她二人只得出去。
离了监门,一路上哭回家中,已是黄昏时候。二人才进了门坐下,只见昨日来的那个王媒婆穿了一身新衣服走进门来,见礼坐下,假意问道:“你家怎么弄出这场事来的?如何是好?”祁巧云说道:“凭空的被瘟贱陷害,问成大盗,无处伸冤。”王媒婆说道:“你要伸冤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不但伸冤,还可转祸为福。”祁巧云说道:“请问王奶奶,我依你什么事?请说。”王媒婆说道:“如今柏府都是侯大爷做主,又同这府太爷相好,昨日见你老爹不允亲事,他就不欢喜。为今之计,你可允了亲事,亲自去求他不要追赃,到府里讨个人情放你家老爹出来。同他做了亲,享不尽的富贵,岂不是一举两得了?”祁巧云听了此言,不觉满面通红,开言回道:“我爹爹此事有九分是侯登所害,他既是杀父的冤仇,我恨不得食他之肉!你休得再来饶舌。”王媒婆听了此言,冷笑道:“既然如此,倒得罪了。”起身就走。正是:
此去已输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不表祁巧云,单言王媒婆回去,将祁巧云的话向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怒,说道:“这个丫头,如此可恶!我有本事弄得她家产尽绝,叫她落在我手里便了。”就同王媒婆商议定了。
次日清晨,吩咐家人打轿,来会知府,知府接进后堂。侯登说道:“昨日家姑丈有书回来,言及祁子富乃长安要犯,本是犯过强盗案件的,要求太父母速速追他的家财赔赃,发他远方充军,方可销案。不然家姑丈回来,恐与太父母不便。”知府听了,只得答应说道:“年兄请回府,本府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