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话与20世纪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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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存在、语言与现代反思(6)

叙述者的可靠性在《八十一梦》这一特殊语境中的积极意义在于,有利于艺术地传达作者的创作意图,张扬作者的正气,有利于控制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与诠释;其消极性在于少含蓄,词锋太露,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作品的讽刺性。所以,确切地说,《八十一梦》不属真正意义上的讽刺小说,只能被称之为谴责小说。

干预型的叙述者。《八十一梦》的叙述者,如前所论,是一位戏剧化的、可信的叙述者。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干预型的叙述者。叙述者“我”的干预可以分为两大类型。

注释:①弗洛依德:《创作家与白日梦》,《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5。

一类是指点干预,旨在解释说明叙述方式。这种指点干预在文本中的体现,一是叙述者精心设计的“楔子”,其功能是多重的。首先,它交代了梦的来源,“我寄居北平,曾得了一次作梦的怪病”、“或一日记下二三梦,或一日记一梦,或两三日记一梦,不知不觉写了一大卷纸。点点次数,共是八十一梦。”无疑,“楔子”旨在提示叙述人与“八十一梦”的关系,揭示文本的虚构性,它是叙述者实施的一种叙述策略。其次,它揭示了“八十一梦”的现实意义,“再回想梦中的生离死别,未尝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着实增加许多伤感,多少可以渗透一点人生意味”。这就是说梦中情景完全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梦中情景尽管离奇古怪,但每一梦都是作者“一个愿望的履行”①,是作者反抗现实这一愿望的物化形式。再其次,它解释了文本的结构特征:“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这既是对叙述方式的指点,同时也为读者阅读文本提供了一把钥匙。总之,“楔子”是叙述者“我”对叙述方式、叙述风格的全面指点,是“我”有意为之的一种叙述策略,也可以说是叙述者为召唤读者特意设置的一个叙述圈套,是对读者阅读行为、阅读心理实施的一种先入为主的控制。指点干预在文本中的另一体现是每一梦的“标题”,如“退回去了二十年”、“天堂之游”、“忠实分子”、“我是孙悟空”等标题即是叙述者“我”对梦中情景的概括说明,是对文本内容的提示,而且标题本身渗透了叙述者的一种道德价值取向与情感倾向。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梦中情境内容与标题含义是相矛盾的,从而赋予标题一种反讽的特征,于是标题不只具有指点干预的功能,而且它体现了叙述者对文本的一种道德上情感上的参与、一种价值评判,具有评论干预的特性。指点干预的第三个表现是在梦的结尾,叙述者“我”跳出叙事语流,对叙事情节加以指点,宣告梦的结束,以控制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与诠释。譬如,第15梦《退回去了二十年》写到“我”父亲与肖先生等正举手打“我”、“我”周身冷汗直冒、昏然躺下时,叙述者却不顾情节的发展,突兀地站出来道破上述一切原是一个梦:“哈哈!当然没有这回事,读者先生,你别为我担忧!”,“我”宣告了上述情节纯属虚构,子虚乌有,叙述戛然而止。再譬如第36梦《天堂之游》写“我”正欲凭猪八戒介绍寄宿“天堂银行”,却见两位旧友留在桌上的打油诗,看毕汗下如雨。正当读者急切地想知道叙事的发展结局时,叙述者却跳出梦境写道:“你想,我还恋着如此天堂吗?”以此结束全文。叙述者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写作,自觉地引出读者“你”,向读者暗示了“我”的态度,从而控制了文本的诠释权。

注释:①弗洛依德:《创作家与白日梦》,《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4。

毋庸讳言,《八十一梦》的指点干预主要脱胎于中国传统章回小说,未脱尽传统章回小说的痕迹。但它已具有自己新的品质,譬如它的每一梦自成段落,并非高潮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而且叙述干预者“我”是一位戏剧化的叙述者,不同于传统章回小说中全知全能式的叙述干预者,“我”的视域受到限制,干预方式往往是内在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八十一梦》的指点干预是传统章回小说的开头、结尾程序的现代转型,具有现代小说的品性。

《八十一梦》叙述者干预的另一类型是评论干预。评论干预的目的主要是叙述者对文本内容进行道德评判。在《八十一梦》中评论干预的方式主要有四种。第一种是“我”的心理活动方式。当“我”看到听到某种情景时,总是在心里进行分析、取舍。如第8梦《生财有道》中,当“我”帮亲戚邓进才搬运药箱后,对这位投机者、发国难财者感慨万分:“我想,我怎么会不对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邮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实在喘不过气来答他的话。”心理活动、心理分析是“我”评判事物的一种主要方式。第二种是疑问句方式。在叙述语流中,“我”对梦中人、事处处置疑,总是以疑问句形式向当事人请教原委。“我”的疑问一方面起到了推动叙述进程的作用,构成叙述话语演绎的内在机制;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方面,它传达了“我”对现实、对人生的认识与态度,包含着“我”对特定时期生命形式的价值取舍与道德评判。第三种是议论式。议论或出于“我”之口,如在第5梦《号外号外》中,“我”于“外号声中”听到见到种种怪事后,直接发议论:“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了。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我”的议论是“我”对文本意向的直接干预。议论有时出于人物之口,如第5梦是“我”借大街上某人之口道出“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都是富人的机会,一切都是穷人的厄运。”以此对整个梦境作质的定位。再如第10梦《狗头国一瞥》借狗头国人之口,“我”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一种批判态度:“外国的耳光是比本国的耳光要值钱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这种议论往往能取到一种反讽的修辞效果。在《八十一梦》中,议论的方式尽管不同,但都是内在的,是叙述话语的有机部分,是一种戏剧化的议论,这是《八十一梦》中议论的一大特征。第四种是人物脸谱化。人物大都缺乏个性、缺乏性格史,他们往往只是一种抽象的符码,如万士通、魏法才、马知耻等,他们的性格是先验的,不变的,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作为“类”出现的,他们身上有叙述者过于直接的道德渗透,体现了叙述者对文本的一种干预与控制。

总之,干预是叙述者“我”控制叙述流程,控制读者对文本诠释的一种最重要的方式。尽管“我”的干预意识过分强烈,干预方式太明显,缺乏艺术的含蓄,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文本的艺术性;但“我”的干预总的来说是内在的,是叙述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戏剧化干预的尝试,所以,相对于张恨水其他作品,《八十一梦》的干预方式更富于现代意味,具有积极的探索意义。

〈三〉

叙事结构与小说文本意义的生成密切相关,《八十一梦》的叙事结构由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构成。

表层结构指的是作品的外在构架。在《八十一梦》中,它是由“楔子”“正文”与“尾声”三部分构成。“楔子”与“尾声”是叙述者对“正文”的指点干预,交待“正文”的来龙去脉、叙述方式与意义,它是叙述者策略行为的体现,是结构的次要构件。“正文”由十几个梦构成,属结构的主要构件。这十几个梦彼此独立成篇,各自叙述着自己的故事,正如作者在《写作生涯回忆》中所指出的“各梦自成一段落,互不相涉,免了做社会小说那种硬性熔化许多故事于一炉的办法”。每一梦都是一个精彩的短篇小说。这一组构方式,既体现了梦本身的特点,又有利于反映广阔复杂的现实生活。生活的原生态是线性故事所无法表现的,张恨水对此深有体悟,所以他努力“把现实世界的各部分加以改变,替换,缩小,扩大,由此造成一个自己的整体,以表达自己的意图”①。《八十一梦》中每一梦都有自己特殊的功能意义,揭示了生活的某一方面或某一类人的本质。十几个梦连缀在一起构成一个立体式的结构,以表现生活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注释:①[德]莱辛:《汉堡剧评·第34篇》,《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333。

《八十一梦》的深层叙事结构是由叙述者“我”的梦中神游即“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构成的。“我”作为作品中的人物贯穿十几个梦中,使彼此独立的“梦”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没有“我”的情绪贯穿始终,单个的梦有如平原上的孤丘无法构成一种气势、一种风景线,作品表层结构的诸功能也必将因缺乏内在关系而被消解。英国作家毛姆曾断言亨利·詹姆斯是现代小说叙述模式革新的一位先驱者,因为“他通过一个在小说中担任部分角色的观察者的感受来讲述他的故事。这是一个绝好的窍门,来为他的小说取得所企求的生动效果”①。如果以此作为界定作品的一条准则,那么张恨水在创作《八十一梦》时,显然是在有意识地追求叙述方式、叙事结构的现代意味。整个作品的视点基本上固定在“我”的身上,“我”在作品中角色化、戏剧化,参与到故事中来。但“我”始终不是故事的中心人物,而是故事的观察者、见证人,是作品中各种关系的纽带。“我”作为叙事结构的核心,其文本功能首先在于揭示了梦境的深层内蕴,控制了文本意向;其次是取穿针引线作用,将不同的生活画面串连起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再次,由于整个叙述视点是“我”,整个叙述流是“我”的梦中神游,所以外在世界都是由“我”的心灵折射出来的,是一种情绪化了的世界,对读者无疑有一种强烈的审美召唤力。

综上所论,《八十一梦》的叙事结构由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构成。表层结构虽未脱尽古典章回小说的痕迹,但其深层结构无疑是现代性的,充满现代精神。在作者精心构思、策划下,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相互融合,构成一种有机的关系,这种关系对于文本现代意义的生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注释:①毛姆:《论小说写作》,《世界文学》1981(3)。

十七、语言现代性反思

———论韩少功的《马桥词典》

20世纪是中国人想象、拟构与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世纪,是苦思冥想现代性的世纪,而与之相伴随的则是语言现代性的追寻,就是努力使原有的语言系统发生裂变,打乱既有的秩序,在新知识的统摄下重构语言规范,以建立旨在言说启蒙理性和现代民族国家话语的民族共同语。

这一追寻,由两大阶段构成,一是五四前后所进行的打破文言与白话旧的话语关系,完成白话取代文言的过程;二是在白话确立起支配地位后,对民族共同语的想象与探寻,1930年代有关大众语的讨论可视为起点,建国后对普通话的确立与推广,则是诉诸实践。普通话是现代性在语言维度上的体现,而《马桥词典》所检视反思的,我以为便是这一业已成为“公理”的语言现代性现象。

〈一〉

在《编撰者序》中,韩少功写道:“迄今为止的语言学各种成果,提供了人类认识世界和人生的各种有效工具,推进了人们的文化自觉。但认识远没有完结。”意识到对语言的认识远没有完结,使得他在《马桥词典》中,以艺术的方式,将目光投向词语及词语后面的人,审理一些词语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强调语言与事实存在的密切关系,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以推进对人与语言关系的认识。他将这种认识解释为“一种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对于公共化的语言整合与规范来说,也许是不可缺少的一种补充”①。这里的“公共化”指的是语言的普通化,即对民族共同语的追求,“公共化的语言整合与规范”就是《后记》中所谓的“共同的语言”②规范,即普通话规范。由此可知,作者是从逆普通话角度重审普通话现象。

普通话是相对于方言而言的,所以作者选择了方言作为考察视角。在他那里,普通话与方言是彼此参照对立统一的,对方言的揭秘与还原,意在揭示普通话的本质,而普通话又是言说方言的背景,离开普通话,方言的叙说、编撰便无法进行。如解释马桥方言里的“根”:“与‘根’相关的词是‘归根’,所指不是普通话里白发游子的‘归乡’,而相当于‘宿命’。”③他是在普通话语境中诠释方言词语的特定含义的。又如对“泡皮”的释义:“泡皮———意指懒汉和无赖,即普通话中的泼皮,只是缺少‘泼赖’、‘泼悍’一类用词中隐含的凶顽之义,更多一些卑微、怯懦、奉承巴结的所指,接近‘泡’的虚质和柔质。”④整个《马桥词典》虽是作者“个人的一部词典”⑤,一部解释马桥方言的词典,但却始终是以普通话作为参照和目的的,对方言的辨析,实际上是在反思普通话这一语言现代性的表现形式,对它作一种“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

注释:①韩少功:《马桥词典·编撰者序》,作家出版社1996,1。

②⑤韩少功:《马桥词典·后记》,作家出版社1996,401。

③韩少功:《马桥词典》,作家出版社1996,235。

④韩少功:《马桥词典》,作家出版社1996,339~340。

普通话作为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它的三条基本标准是: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二,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三,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前二者已清楚地昭示了普通话的北方话基础,而第三条“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同样是以北方话为取向的。因为早在1918年,胡适就提出了建设新文学的宗旨:“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认为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而国语的文学就是“白话的文学”,它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而做出来的①。这是胡适为新文学作者找寻到的一条创造现代白话文的路径,五四新文学就是沿着这一路径发展起来的。而《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的语言基础是北方话。1955年《人民日报》社论在谈到现代民族共同语书面形式的主要源头“白话”时指出:“宋、元以来,用‘白话’写的各种体裁的作品层出不穷,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文学巨著。这些作品的语言虽然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地方色彩,但是总起来说,它们的方言基础大多数是长时期在汉语中占优势地位的北方话。”②这表明五四以来的白话文,从总的情势看,是以北方话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这样普通话第三条标准“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也就意味着普通话的语法规范主要取自北方话。

所以,普通话作为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其语音、语汇、语法等均主要源自北方话,③而广大的南方方言则被漠视、舍弃。这一特征,使得普通话的推广与普及过程,变成了一个存在着内在隐患的过程,《马桥词典》所进行的“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也就是揭示以现代性形式出现的普通话的内在隐患,或者说所导致的困境。

注释:①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4)。

②《为促进汉字改革、推广普通话实现汉语规范化而努力》,《人民日报·社论》,1955.10.26。③还有一部分来自西方和日本。

〈二〉

困境之一:普通话的普及与推广一定程度地导致了南方方言文化的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