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穆干生推开包间的门,见高德建正在打电话,高德建今天也身穿崭新的西装,红兰格子领带,从精神到着装,都是喜气洋洋的。看到穆干生,忙挂掉手机,迎着穆干生说:“干生,你今天焕然一新,精神啊!”
“你不也是嘛!”穆干生说,“我总觉得今天是一个非常不一般的日子。”
“老薛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包间门推开了,服务员领着薛涛出现在门口。
薛涛大步进了门,三个人紧紧地握着手。
薛涛抓住穆干生的手说:“干生,咱们分手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一蹶不振了,看,今天一见,还是那样潇洒嘛!”
高德建看着薛涛说:“咱们仨今天怎么都不约而同西装革履,连领带都是红的!”
“知道你老高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你现在是出入中央的要员啊!”
高德建大声对着门口,说:“服务员,上菜!”
女服务员进了包间,微笑着说:“请问三位喝什么酒?”
高德建说:“我给你们经理说过了,茅台,他说有好的茅台,绝对不会有假,麻烦你去问一下。”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捧着两瓶茅台酒来了,高德建拿过酒瓶看了看,说:“还是好多年前的那种包装,这可是真货。”
穆干生拿过酒瓶,说:“二位,我今天为你们斟酒,我不仅年龄最小,而且职务最低。”
“干生,别乱说!”高德建说,“咱们三人今天都还是中南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要论级别都是正县处级,再说了,别看你现在不在市委大院里,那是一匹黑马,一旦冲出来了,可是了不得的呀!”
薛涛说:“干生哪,我总觉得中南的形势要发生大的变化,到那时,中南市委组织部长非你莫属!”
“薛书记,我们都在等着你了,希望你很快掌握重权,把苦难的中南干部群众解放出来。”
高德建端起酒杯,说:“来,二位,咱们三个可是难兄难弟啊,来,按中南的风俗,先喝两杯。”
三人同时碰了杯,相互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酒倒进嘴里。
喝第二杯时,穆干生一边喝一边说:“高部长,薛书记,你们是知道我的酒量的,可是今天,我高兴,喝,一醉方休!”
薛涛看看高德建,以为高德建定会主动说起他北京之行的新闻,然而,高德建只是喝酒,却只字不提去北京之事。
“来,高副部长,”薛涛说,“请理解我那段时间不能公开支持你,我住进医院,实属无奈呀!”薛涛站了起来,双手举着酒杯,我敬你一杯。”
“老薛啊,我从没怪过你,在任何情况下保存实力是对的,人人都冲向敌人的枪口,虽然勇敢,死得英勇、壮烈,可牺牲得没有意义!”高德建说,“你这一步走得好,这一步把棋走活了。其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个位置看似有权,其实尴尬,有才干、有抱负的人千万不能憋在这里,就如同下棋一样,是一步没有前途的死棋。县委书记就不一样了,前途无量、道路广阔。下一步副市级是跑不了的,把它比作准副市厅级,再恰当不过了。”
“我也是憋着一口气啊!”薛涛说,“不是姓方的逼我上梁山,我哪会走上这条路!”
“这一步走得好,走得对!”穆干生说,“当时廖部长在任的时候,他曾经也准备让我出去当县委书记,可他的意见没来得及实施,他走了,谁知道领导一换,一切都变了。”
“老薛,你如今真正成了一方诸侯,接触上面的领导的机会也多了,难道就没得到点什么消息吗?”
“你们应该知道,”薛涛说,“如今的官场,人人都谨小慎微,不关自己的事,都三缄其口。”薛涛停了停,神秘向前倾斜着身体,“不过,种种迹象表明,上面也在斗争,谁胜谁负,不敢下结论!不过,凭我的分析,那次中纪委为老高的事,一竿子插到市里,这是前所未有的,那个毛司长不可能听不到反映的。”
穆干生和薛涛同时看着高德建,高德建点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再等等看。”过了好半天,高建德才说,“许多事情,不仅要重事实,还需要一个过程,有时候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现在官场上相当复杂,谁的背后都可能有一只强大的手,所以,急不得。”
高德建停了一会儿,又说:“干生是知道的,春节前,省委组织部那位王寿君同志和顾恒山到中南来,说明省委已经注意到中南市委组织部的问题了。我听说,省委组织部巡视员虽然只是一个副厅级,可他是双重领导。王寿君是受省纪委的指示来中南,但不可能不通过省委组织部领导的。更让人奇怪的是,让顾恒山陪同王寿君,分明对老方不利。就算下一步有可能让顾恒山出任省委组织部的巡视员,但谁都知道顾恒山和老方之间的矛盾很深。”
穆干生说:“后来我曾经在电话里想问问顾恒山的,但却又觉得不便多问,可我知道顾恒山不久就会出任省委组织部的巡视员。”
看来,高德建虽然精神饱满,情绪昂然,但是并没有十分把握。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一杯又一杯喝着酒,不知不觉,一瓶茅台酒喝光了,高德建又拿过一瓶,一边开着酒一边说:“喝,谁也不准打退堂鼓。”
喝到后来,穆干生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他是怎么回家的,又是怎么睡下的他全然记不清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邓楠予买好了早点,他才坐起来。
邓楠予说:“昨天晚上醉成那样子了,干吗呀?平予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可你却人事不省。”
“平予怎么了?”
“情绪很不好,我怎么安慰她也不行。”邓楠予说,“高德建带给你们什么消息了?”
“他又不是中纪委书记,他能带给我们什么消息。”
吃了早饭,穆干生不知自己为什么有些兴奋,一进办公室,林佳怡就过来了。
“穆局长,听说高副部长回来了?”
“回来了。”
“我感觉到那位可能要动。”林佳怡显得十分神秘,低声说。
穆干生知道林佳怡说的那位,指的是老方。
林佳怡又说:“昨天,我去向彭书记汇报工作,最后,我谈到关于市委对你的工作安排问题,彭成仁沉默了好久,我当时说,我是一个女同志,身体又不好,年龄也渐大,希望保留个党组书记,让你来当局长。”
说到这里,穆干生打断林佳怡的话,“林局长,这不行,我觉得就这样当好你的助手,心情愉快就行。”
“不,穆局长,你听我说,”林佳怡说,“彭成仁话中有话,却又欲言又止。他说,再等等吧,明年初国家和省里都要召开两会,市、县、乡都必须在下半年完成换届,人事会有变化的。”
没等穆干生说话,林佳怡又说:“彭成仁还认真地对我说,干生在你那儿干得怎么样?我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对一个好干部做这样的安排,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无论怎么说,市委都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干部。你知道彭成仁怎么说?他笑笑,说,是啊,是啊!”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除了温度发生了变化,其他似乎一切如常,进入五月,气温真的升高了,年轻的女孩子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老槐树那一串串白花给市委大院增添了一道靓丽的景色。每逢上下班,总会有人站在老槐树下,欣赏古树给人们带来的快乐,呼吸着槐花的馨香。
邓平予还是服从了安排,每天去退伍军人安置中心上班,主任是原来一位老局长的司机,过去和邓平予虽往来不多,但他对邓平予从来都是十分尊敬的,现在让他分配邓平予的工作,他哪里能安排什么工作,甚至把邓平予当做领导,邓平予一到,他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给她倒茶,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邓平予自然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反倒自由自在起来。
这天下午,邓平予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又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特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哪位?”
“喂,是平予吗?”
邓平予一愣,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但又对这个声音有些熟悉。突然她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原来是他!
“平予,是我,老方,方之路。”
“呦,是方部长啊!”邓平予表现得很平静,似乎把往日的那些不愉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领导有什么指示?”
“平予啊,我总觉得我欠你什么,”方之路说,“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见个面好吗?”
“见面?方部长,有什么重要的指示吗?”
“我觉得有话要向你解释解释,或者说,我还是想帮助你的。”
“那好吧!”邓平予说,“怎么个见面法?”
“你安排好了,告诉我地点,好吗?”
挂了电话,邓平予暗自好笑,她觉得方之路这个人称得上男人中的败类,或者说是人渣。他居然发明了一种特别的约见下级女干部的办法,不在住处,不在办公室,却要让你安排好宾馆,开好宾馆房间,付了房费。邓平予自然知道方之路对她还不死心,存有侥幸心理,于是选了一个四星级豪华宾馆,房间登记好之后,便给方之路打了电话。
晚上十点钟,方之路来了,邓平予给他留着门,不需他按门铃,方之路便推门进了屋。
邓平予坐在沙发上,见方之路进了屋,便站起来,坦然而从容地看着方之路。
方之路伸出手,邓平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方之路一把抓住邓平予的手,说:“平予,你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你的。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很难受,你的脾气有点太犟了。”
方之路把邓平予的手紧紧抓在手里,邓平予也不作反抗,装作很从容的样子。
方之路摸着邓平予的手,深情地看着她,说:“现在还来得及,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真的。”
邓平予摇摇头,冷冷地一笑,说:“方部长,我不是那种不识事的人,自从我在我姐姐那儿和你相识了,我感到自己很幸运,我知道市委组织部长的权力有多大,我也希望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能够有一个好的机会。后来,我听说方部长的爱好,我也干了,那张工行卡你也收下了,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会对我下那样的毒手,以致我落得今天的下场。”
“平予,请原谅我,有时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方之路说,“所以我今天来见你,再给你一次机会。”方之路犹豫一会儿,又说,“我可能在中南不会太久了,所以我必须尽快把你的问题解决掉。”
“那我还得感谢方部长!”
方之路松开邓平予的手说:“平予,去,洗个澡,咱们聊聊……”
邓平予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站在方之路面前,说:“你不就惦念着我的身体吗?行,还要洗什么,我也豁出去了,来吧!只是姓方的,你必须告诉我,你在我们中南到底利用手中的权力搞了多少女人,拿了多少银行卡?只要你一一交代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脱了个精光,任你怎么个玩法!”
谁知这样一来,方之路吓得欲近不敢,欲离不舍,迷离恍惚。
邓平予见方之路目瞪口呆,反而不敢对她怎么样,越发大声说:“我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占有那么多女人快乐到什么程度,女人身上的那点肉就那么能让你们男人失魂落魄?我说过,只要你把我的事给办了,我一定兑现我的承诺,你想占便宜,占了便宜不办事?办不到,我已经不信任你了。”
邓平予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突然失去理智,一发不可收拾,骂得方之路缩着头,不敢吭声。
方之路绝对想不到邓平予是如此一个女子,玫瑰花儿虽好,可刺多扎手。他哪里还敢靠近邓平予,便向门口溜去,那样子有点像小偷,邓平予冲了过去,说:“怎么,想溜!你不是想占我便宜吗?这会儿怎么又成了狗熊了!”
方之路的脸变成了肚肺,一把推开邓平予,冲到门口,拉开门,只听咣当一声响,门关了起来。
邓平予呆呆地坐在床上,刚才之事,如同梦一般地在心头缭绕,她流了一会儿眼泪,便出了房间。
回到家里已是夜间十一点多钟,邓平予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泪水又止不住地向下滑落。一股耻辱懊恼的情绪填满了她的胸口,自己一向聪明自爱,从小到大一路顺利,虽然父母并非亲生,但对她是视同己出。而立之年了,还是孑然一身,这也与父母一贯的娇宠有关,如果她不是那么任性,那样自视清高,也许早已成就一门婚姻,过着宁静而平凡的生活。但偏偏遇上这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断送了她事业的前程,摧毁了刚刚萌芽的幸福生活,玷污了她纯洁的心灵。这个恶魔,她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而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如何呢?
邓平予打开了电脑,却无心浏览缤纷的网络世界,万念俱灰的思绪笼罩在心头。曾经这世上有太多值得她眷念的东西,而此刻忿恨却将它们统统赶到了一边,她要揭发他,不能让他继续横行下去,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许只有玉石俱焚才能得以警世!毁灭丑的,有时必须要牺牲美的!
一股伟岸的心境占领了邓平予的胸襟,她在电脑上流水般地写下了一段文字,一连发了三封信,又打印一份,反复看了又看。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拨了顾青玉的号码,可又赶紧挂断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悄悄地去了洗手间,认真地洗漱了一番,回到房间,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是一张多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啊!她认真地给自己化了妆,又从衣橱里翻出自己最心爱的几件衣服,选了又挑,最终还是选了那件白色带粉红花朵的连衣裙。
此时早已过了子夜时分,她听听父母房间里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呼噜声,站在门口向父母连鞠了三个躬,转身来到门口,刚要开门,又回过头,暗暗地向父母告别,无论父母是怎么收养了自己,她都从心底感谢父母对她的养育之恩,她知道,父母对她,比亲生女儿还要亲。想到这里,邓平予潸然泪下,她在心中默默地说着再见,终于打开门,匆匆下楼去了。
刚到楼下,像又忘记了什么东西,立即返回楼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开了门,父亲的鼾声没有了,她不知道父亲是否醒了。她多么想和父母说一会儿话,多么想搂一搂母亲,给她老人家梳一梳那花白的头发。她在父母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进了房间,她没有打开电脑,取出纸和笔,写了一封信。泪水打在纸上,她轻轻地擦去眼泪,把信放在枕头上。
邓平予又下了楼,到了院子里,只见天地间一片黑暗,像一口棺材,邓平予觉得自己四肢冰凉,身体好像变得麻木了。
虽然已是五月,可后半夜还是有几分凉意的,中南的人民都在甜蜜的梦乡中,唯有邓平予,匆匆地踏着熟悉的街道。大街上很少有行人,时而有一辆车驶过,也是飞奔疾驶的,谁也不会留心路上的一个女子。
她不知道,自己向什么地方去,她从家里出来了,在这夜色浓重的世界里,她多么希望找到她最终的归宿。可是,哪里是她的归宿?哪里有她的幸福?她不知道。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望,已经到了市委大门口,大门两侧那几块象征着中南至高权力的牌子多么壮观,这里是中南一千万人民权力的象征。权力啊,权力!这个权力究竟应该由谁来掌握?邓平予站在门前,心头充满了留恋之情。
市委大门已经关了起来,旁边的小门半开着,邓平予悄悄地来到小门前,值班室静静的,她轻手轻脚进了小门,居然没有人发现她。一阵夜风吹过,邓平予打了个哆嗦,夜风很凉。夜将它那漆黑的翅膀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市委大楼上,天空中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像眨着伤心的泪眼,她望着星星,好像星星也在望着她,它们是不是也与她一样有一腔寂寞难诉的情愫呢?
邓平予沿着大院中间的道路大步往后走去,很快就来到组织部楼前的广场上,她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抬头看看老槐树,在昏暗的夜色中,辨不清枝叶,看不到白花,却闻得到槐花的香味。她又望了望老槐树后面的大楼,啊!多么神圣而又庄严、令人想往而又羡慕的大楼,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精神加工厂啊!她知道,市委组织部就在这幢大楼里,一年又一年,在这里酝酿过多少优秀的领导干部,从这里又走出多少人才,可是,现在这样神圣的权力却被一个恶贯满盈的人窃取了。一阵凉风吹来,邓平予已是全身冰凉。四处万籁寂静,突然,沉默的黑暗将她团团包围,死神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邓平予走近了老槐树,翻过护栏,她找到了她早已观察好的伸向东北方向的那根枝干。她双手紧紧抓住弯曲下来的树枝,用力向上攀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太笨,攀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攀上了粗粗的枝干。她取出准备好的白色的绸缎白绫,用力挂到树干上,结成一个扣,然后把扣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试了几次,又把脖子从白绫的扣子里挣脱出来。
突然,头顶上方的枝叶里发出响声,她仰头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像鸟飞翔发出的声音,像哀鸣,像呼救。远处传来凄楚的喊声,她侧耳细听,像是父母在叫她,又像妹妹顾青玉在呼唤!是她,真的是她吗?难道孪生姐妹真的有心灵感应?
邓平予把树干抓得更紧了,不,好像有点松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向空中飘去,像风筝一样,渐渐飞向高空。爸爸,妈妈,女儿走了!感谢你们对我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亲爹亲娘,你们可好?女儿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不能与你们相见了,现在,我们将要骨肉分离了!姐姐,你可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你待我胜过亲姐姐!青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亲人、朋友、同事,你们千万不要责怪我,我这样做,实在是出于无奈,但绝不是自私的逃避,而是要唤起中南人民的觉悟,我觉得这样做值。邓平予已经没有眼泪了,她举目遥望着墨蓝色的夜空,无数颗繁星向她召唤,她松开右手,在黑暗中挥动着右手,永别了,我的亲人!永别了,我的同事!永别了,生我养我的中南的山水!
邓平予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白绫的扣子里,双手抓着枝干,这时,她突然想,只要她双手一松,就会告别亲人,告别一切烦恼,多么简单!天一亮,这座拥一千万人口的中南照样人声鼎沸,有谁会注意到天地之间少了一个女人呢!
邓平予坚定而决绝,她觉得自己将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她慢慢移动着双手,又渐渐抓着白绫,长吸一口气,最后把手一松,瞬间她失去了知觉……
唯有这枝树干晃动了几下,终于垂了下去,呈现一道优美的弧线……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夜色昏沉黑暗,凉风吹得树叶沙沙响,邓平予裙裾飘飘,仙子一般凌空而去……
天蒙蒙亮,中南市又渐渐沸腾起来,市委大门打开了,环卫工人又开始打扫卫生了。
“啊!快!”有人突然惊叫起来。
听到叫声,大门口的值班男子跑了过去。
“怎么了?”
“看,你看!”
男子抬头一看,吓得跌倒在地上,大声叫了起来:“不得了!死人了!”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市委大楼值班室的老吴,吓得不知所措,立即四处打电话。
市委、市政府两办的主任们都来了,最后束华也来了,束华叫了两个工人,人们立即把吊在树上的白衣女子弄了下来。
天完全亮了。老槐树下的人渐渐散去了,可是又有一批一批的人聚到树下。人们仰望着老槐树的枝叶,议论着,感叹着。
接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急救车赶来了。
穆干生刚起床,妻子忙着要去上班,电话响了。
“喂,哪位,我是穆干生,什么?什么?”穆干生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慌慌张张地拉着邓楠予说,“楠予,快走,平予出事了!”
邓楠予不知发生了什么,全身哆嗦。
“怎么……怎么了?”
“快,你跟我走……”穆干生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楠予,先别给爸妈打电话,但愿不是她,但愿不是平予!”
“干生,你快说,到底怎么了?”
“在组织部门口的老槐树上发现一个上吊的白衣女子,有人认出她,可能是平予……”
“什么……”邓楠予叫了起来了,她的声音像吼,又像哭,“不会是她,不会……”
“快,看看去。”
夫妻俩正要出门,电话又响了,邓楠予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喂……是……是爸……”
“楠予,平予不见了……”父亲慌慌张张地大声叫着,“她……出事……了!”
“爸,您别急,我们马上过去!”
穆干生和邓楠予赶到医院时,市政府办已经派人在门口接到了他们俩,到了太平间,邓楠予掀开白布,一眼认出正是妹妹邓平予。
邓楠予如同掉了魂似的,搂着妹妹号哭起来。
这时,市政府秘书科老张把穆干生拉了出去,说:“穆局长,市委束秘书长请你去一下。”
穆干生跟着老张来到医院行政楼,束华坐在沙发里,旁边坐着一位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
“干生,市委大院内发生这样的事,必须统一一下思想。”束华说。
穆干生看着束华,说:“束秘书长,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束华拿起沙发上的一张纸,一边交给穆干生,一边说:“这是死者身上的遗书,我们决定,还是让你看看。”
穆干生双手颤抖,看着这张沾满泪水的信纸,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亲爱的领导、朋友、同事,我的亲人:
我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你们,离开了这令人恐惧的世界。我只有三十二岁的生命,我为什么选择了这种方式离开你们,希望你们理解我,谅解我,这是我经过长期思考的选择,为了我们的事业,为了唤起有良知有责任感的领导们的重视,我觉得我这样做太值了。
是的,我干过愚蠢的荒唐事,我面临着无情的报复和打击,我也遭受了灾难和痛苦,但是这些都不是选择死亡的理由,请各位领导、朋友、同事、亲人们想一想,这几年中南发生了许多不正常的事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党内允许这样的人掌握着这么大的权力?
在中南,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女人,她们虽然有自私的地方,可她们完全出于无奈,她们并非是心甘情愿地把原本清白的身体交给这只恶狼,她们为一己利益,本不该那样,可是她们都做了。我作为一个女人,我只有站出来,用死来为她们求解放,用死来捍卫我的姐妹们!你们说,我的死不值吗?
你们不必为我流泪,不必为我悲伤,更没必要对我的死说三道四的,这个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也许我的这封遗书不能公开,但我相信它绝不会被扼杀。这封遗书除这份打印稿之外,我的电脑里还有电子文本,我还同时向有关部门发了三封邮件,我相信,无论谁,都无法把它消灭得无影无踪的!
领导、朋友、同事、亲人们,永别了!
邓平予绝笔
穆干生的眼睛模糊了,他把遗书还给束华,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束华看看穿警服的人,说:“王所长,请你们把现场如实记录下来,除了你们备案之外,还要准备一份,有关领导还要汇报的。”
“干生同志,你还有什么意见?”束华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作为家属听组织上的安排。”穆干生平静地说,“不过,我相信平予这样做一定会引起相关领导的重视的,人死不能复生,但愿一个年轻的生命不会白白地毁灭。”
“目前,两位老人还不知道吧?希望你帮助做好两位老人的安慰工作,千万不能再出意外。”
“关于邓平予的善后处理问题,市委、市政府会有个意见的。”
这时,穆干生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慌忙站起来,说:“秘书长,对不起。”
“喂,是顾青玉吗?你先冷静一下……”
穆干生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过几秒钟,走到束华面前。
“谁啊?”束华问。
“束秘书长,”穆干生说,“你还不知道,其实平予并非我爱人的亲妹妹,刚才打电话的人叫顾青玉,她和邓平予是失散了多年的孪生姐妹。”
“真的?”
“顾青玉现在是浒河县一个乡党委书记,她是邓平予唯一的亲人。”
“是这样!”束华说,“关于邓平予的遗书问题,要做好顾青玉的工作,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严守秘密的,传出去政治影响太坏。”
正如邓平予在遗书里说的那样,她的遗书不仅仅是一份打印件,虽然她没有说明发出的那三封邮件的去向,即便可以把电脑封存起来,但网络岂能封存得住!无论怎么严守秘密,在市委大院的老槐树上吊死一个女人这个消息早已迅速地传遍中南上下。只是邓平予的电脑已经暂时被封存起来,邓楠予要求看看妹妹的遗书,束华还没有答复。
顾青玉突然想到,邓平予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留给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到她的邮箱里。她必须尽快找到一台电脑,看看平予说些什么。
邓平予的尸体已经转移到殡仪馆,邓楠予从殡仪馆出来,拉着穆干生,她说平予的事不能总瞒着父母,穆干生让她先回家去慢慢和老人说,他随后就赶过去。
穆干生突然想到那天中午他无意当中在电脑上测算命运的事,固然他不相信那些用姓名可以测算一个人命运的事,可现在他突然想到输入邓平予姓名时,居然两个地方显示“自杀”的字样,如果说仅仅是巧合,也实在太奇怪了。
上午,有人在网上看到了关于邓平予在市委大院自缢身亡的帖子,不到一个小时,居然有五万多人跟帖,接着,不知谁把邓平予的遗书一字不漏地公布在网上,满城哗然,谩骂之声铺天盖地!甚至有人把邓平予的遗书进行一一圈读注解放在网上。
后来,虽然部分帖子已经打不开,可是网络这个东西太神奇了,任你怎么封,那些更多的帖子还是漫天飞。
伤心最是古槐树,面对槐花唱平予。
顾青玉赶到后,关在太平间里哭了两个多小时,随后就不见了。直到第二天,罗霞林告诉穆干生,说顾青玉去了省纪委,不仅打印了一份邓平予的遗书,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最终省纪委一位副书记接待了她。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邓平予死后的第三天,方之路调走了。先是传说,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当初,方之路来中南上任时,那么体面与隆重,那么大声势,可他调走时却是无声无息的。确实,方之路的新任职务是省技术监督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仍然是副市厅级。
最早得到方之路调动消息的是高德建,据说,省委常委讨论后的第二天,高德建已经知道了,他准备了几挂鞭炮,准备在方之路临走时必经的几个路口燃放。然而邓平予自缢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中南,而按当地的风俗,死人是不能燃放鞭炮的,高德建不得不取消了计划。
自从邓平予在市委大院里的老槐树上自缢之后,就不断有人来到老槐树下默哀悼念。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年轻人,用竹梯爬到树上,摘下一串串白色的槐花,只要有人来到老槐树下,他们便主动送上一串槐花,让人们挂在胸前。也是从这天开始,槐花纷纷飘落,转眼间,地上已是一片雪白。人们奇怪的是,老槐树正当花期,怎么会在这个季节落花呢?
邓平予的后事由顾青玉主办,时下都不说开追悼会,叫做向遗体告别仪式。向遗体告别那天,原来准备了一个中型告别厅,谁知挽联、花圈越来越多,临时调整了一个最大的大厅,可仍然人山人海,不仅有中南市机关的干部,各县区也来了许多人,而且许多工人、农民也都纷纷赶来送这位奇女子一程。
但是,中南不可能因为一个邓平予的死而改变什么,人们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义愤填膺的猜测和议论中。只是在邓平予安葬后不久,传来消息,上面来人找盛国华谈话,希望他主动交代问题,争取主动。不过这些都只是社会上的传说而已,官方始终没有正式消息。
这个消息传出的第五天上午,刚进办公室的穆干生接到高德建的电话,说方之路被“双规”了,在他办公室搜出几十张各种银行卡和存折。
无论穆干生是否相信这个消息,但他感到心情突然间发生了莫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
穆干生默默地走到窗前,远远凝望着市委大院里那棵半枯半荣的千年古槐,百感交集,平予泉下有知,你是否已笑看红尘了呢……
2010 年 5 月 1 日完稿
先后于南京陋室、日本东京港区西麻布友人寓所、上海海鸥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