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按说这个时节应该是万物复苏，绿意盎然了，可是在北方大地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却到处都是黄沙漫漫，一片凄凉景象。
在这战争频仍，天灾人祸的年代里，能活着熬过这个寒冷冬天的人，实在不多。
出了洛阳向北而行，越过黄沙滚滚，犹如苍龙般的黄河，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河内平原了。这里正是通往怀州的必经之路。
此时天方大亮，却见怀州官道之上，正有稀稀拉拉，一路数之不清的流民乞丐，搀扶相携着，带着满身的风尘向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这些流民大多衣不遮体，或残或伤，形貌极是可怜。眼下虽然春天已至，阳光也有了些许温暖之意，可是微风吹来，还是会将他们冻得瑟瑟而抖。更遑论日落西山之后，夜风悲号，又会有多少可怜的短命人，将冻死在这本该充满希望的春天里。
是啊，春寒料峭。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仅是苍天为难，这些看似脆弱但却十分顽强的生命们，随着他们奋斗不息，终将会有丰衣足食的一天。
可是，上命道伐，征战难休。
一国之君，本是天命之归，恤民安邦，实为大责。可这奉天承运的一国之主，却从来没有几个能真正体味到百姓们的疾苦与挣扎的，此情此景，又有谁会触动？
他们所知道的是，攻城掠地，统一天下，万寿无疆。不达目的，至死难休。
不过，历史的车轮终究是被他们所推动的。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这些流民之中，不乏老人和孩子。但凡是有老人或者孩子的群体，一般都是最可怜的。可是，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他们没有在任何的群体中，而是相互为伴，孤独的走在路的一角。
这个老人身躯佝偻，脚步踟躇，身上衣服更是服破破烂烂的，到处都裂着口子，从口子的缝隙里，能够清楚的看到，里面他那已然皱成一张麻皮的，干枯而黑黄的肌肤。
他手上牵着的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和他相比，这小女孩虽然也是面色腊黄，可给人的感觉却是生机盎然。
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同行。这老人早已是摇摇欲坠，老人一旦死去，那小女孩恐怕也活不过几天去。
眼下正是一年一度的春荒，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饿死大批大批的人。这些人所过之处，不但寸草不生，而且连那树皮、死人的尸体都会凭空消失。
都被他们吃光了。
小女孩被冻得浑身都在抖，可是，她却毫不在意。这种感觉她早就习惯了，还是能够忍受得住的。她的腹中也在咕咕的叫着，这是饥饿，这种感觉却是谁也无法忽略的。
小女孩扑朔着一双大眼，好象会说话似的望着老者，眼神中满是渴望与希冀，叫人看了心都生疼。
可老人根本不敢去看这双眼睛，他只能黯然垂泪。
老人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说起话来四面跑风，平时他是不大愿意说话的。可还是忍不住道：“妞妞，再忍忍，天黑我们就能到洛阳了，到了洛阳，爷爷给你求些好吃的。”
不料小姑娘却摇了摇头：“我不饿…”
老人两浊泪哗然而下，可是他却扭过了头去，悄悄的擦干了。
老人正自神伤，不料路边远处一点新绿却映入了他的眼中。老人登时大喜，难掩激动之色道：“等着！”
说完撒开小姑娘的手，颠簸着一双老腿便向那点新绿狂奔而去了。
这种意外的举动自然早被其他人给看见了，有人登时醒悟过来，兴奋道：“是草！”
人们登时疯狂了！
老人腿脚不好，却胜在第一个发现的，也是第一个赶到的。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却被人群给压在了身下。
这些人们，谩骂着，推搡着，甚至大打出手者，比比皆是。
不过，最终还是垂头丧气的散开了。当人群散去，地上已经横躺了数十个或气息不继，或已魂死神销的人。
老人亦在此间。
小女孩本来欢喜的表情一下便成了痛哭，一声惊叫着，向老人处狂奔而去了。
微风吹起苍凉，夹带着可恶的飞沙，漫过了老人的身体，他显得更瘦了。
在老人断气之前，他自怀中捧出一株还没他手掌大的，嫩绿柔弱的小草，塞进了小女孩的手中，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快…吃…”
小女孩没吃。如果让她在这株草和老人之间做个选择，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可是老人已经不在了，此生缘份已尽，从此万世轮回，可还有再相聚的一天吗？
没有人可怜这一对爷孙，人虽为万物灵长，可终究不过茫茫世界的沧海一粟，和那蝼蚁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可怜”二字在这里是毫无用处的，它不会给你带来吃喝穿用。天大的事情也大不过是另外的两个字：“生存！”
也只有生存。
所以，在这些散了之后，就又有另外的一些人来了，他们眼睛里看到的，是可以驱寒御暖的衣服。尽管这衣服全都是破破烂烂的。
这些来抢衣服的人，其实和抢食物也没什么区别。那些已经死了的人，不是饿死的，就是冻死的。或者是饥寒交迫着死的。
小女孩发了疯一般的在保护着老人的遗体，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靠近，虽然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虽然她在长期的营养不良之下，身体十分的弱小，根本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她咬住了一个扑上来的大人的腿。
就像是一条疯狗。
那人一脚就把她踢开了，在尘土里滚了老远。
爬起，再咬。
她终于被人给踹晕了过去，再也不能像条疯狗一样的去保护老人了。
其实，她还不如一条狗。
暮色。黄昏。
天色渐晚，路上人影渐渐稀疏。许多流民们都找到了各自的避风的地方，准备着，再挨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小女孩慢慢的醒来了，在这个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
隐隐约约之间，她似乎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马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