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德米特里只是来到瓦伦汀娜身旁,拉着她的手,让她知道还有人在陪伴她。他望着窗外的马儿(他为瓦伦汀娜挑了一间能看清围栏的房间),心中没有任何想法,任凭时间流逝。德米特里靠在椅背上,抓着她的手,睡着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只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瓦伦汀娜的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抚。德米特里屏住呼吸,简直不敢相信,他将目光转到瓦伦汀娜脸上,看到对方睁着眼睛,望着他。瓦伦汀娜在笑。
“德米特里,”她说,她的声音让德米特里满心欢喜,“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罗兰·米尔斯站在艾曼纽牺牲的地方。他脚下的停机坪只剩下烧焦发黑的混凝土,正是他焦枯不堪的灵魂的写照。艾曼纽死了,只有军队的电子档案记录了她的死亡。没有纪念碑,没有墓碑,除了这片土地,再没有其它的标记可以让别人知道她死在了这里。
虽然陆战队在几个月以前就夺回了太空港,可是一直没有足够的工程人员来清理机场上的残骸,直到来自拉塞讷的工程兵团抵达才解决了这些问题。这是米尔斯第一次得空来看看。这里没有标志,只是一片毫不起眼的混凝土,但是他知道这是艾曼纽舍身救下自己的地方。过去的六个月里,米尔斯已经见惯了战争的恐怖场面,他变得麻木,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眼下他却跪倒在地。这一次,他不再强忍着,只是放任泪水流淌。艾曼纽值得他这样做。
米尔斯仍在格里辛麾下效力,他是第一批返回圣彼得堡的陆战队员,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战斗。随着他们将空降到星球上的克利兰人逐一根除,战事也日渐稀疏。只是米尔斯对于彻底赶走敌人没有抱太大希望:似乎每当他们扫清一个地区,克利兰飞船就在其他地方投下更多的兵力。
他对这事倒是挺高兴,因为有机会多杀几个敌人。他明白,即使自己把克利兰人赶尽杀绝,也换不回艾曼纽。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爱你,”米尔斯轻声呢喃着,把手掌按在艾曼纽香消玉殒的地方。
随即,他拭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静静地走开了。
麦肯纳总统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其中存储了她早些时候收到的报告的电子版。因为工作需要,下属已经为她规划好了一天中的每一分钟,确保她接见的都是重要的人,做出的决策都能够令联盟正常运转。但是在有一点上,总统一直不肯退让,每晚她都要拿出一个小时来做这一天中没时间做的事:思考。
麦肯纳揉揉眼睛,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伸伸腰,踢踢腿,活动一下筋骨。她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感叹,每天的锻炼时间也成了战争的牺牲品。她转身漫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纽约城,静静地沉思才刚接到的报告。
先看坏消息吧,她对自己说。六个月前,克利兰人以侵略圣彼得堡与其他六个星球为开端,再次与人类交战,在这几个月里,一共有十五处人类的移民星球受到攻击。具体的伤亡数字尚不确定,据潘科夫斯基的情报分析,粗略的死亡人数大约是五十万。这个数字很可怕,但是与在第一次攻击中丧生的几百万卡伦人相比,还没那么触目惊心。
很不幸,敌人似乎决意要打一场长期的消耗战,因为她们总是派出足够的武士与战舰,让人类在多线作战中满负荷运转,却迟迟不愿意做出决定性的一击。佐藤一郎向他的指挥官提交了一份报告,最终被呈到了麦肯纳的办公桌上,据他的报告分析,克利兰人大概打算把全部人类星系改造成一处处角斗场,以满足她们杀戮的欲望。
麦肯纳不想只是被动地保护受攻击的星球,她想要还击,要狠狠地给予敌人战略性打击。但是她没有足够的战舰和受过训练的人员,现有的装备与人手只够勉强维持各地的抵抗活动。在国防部长约书亚·萨宾施加的巨大压力下,麦肯纳极不情愿地向军队授权使用核武器,同时又期望在圣彼得堡发生的事是由于俄军的武器存在设计缺陷。联盟的战舰曾经在三次不同的战斗中使用过核武器,但不知道克利兰人搞了什么鬼,核弹头全都失效了。有六枚弹头被找回来,并经过了严格的检验,结果令人震惊,它证实了伏罗希洛夫上将的报告:弹头中的可裂变物质都变成了普通的铅。这根本不可能,但就是发生了。麦肯纳一接到这些报告,立刻决定从舰队召回其余的核武器,重新封存起来。如果它们对克利兰人不管用,她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更不想给那些坚决不愿意加入联盟的移民星球偷走它们的机会。
同时,军方最高指挥部正在研究战略性进攻的详细方案。麦肯纳已经等不及了,但是军方需要时间修建必要的基础设施,才能向联盟提供足够的武器与战舰,而且训练能够使用这些武器与战舰的人也需要时间。
不过也有好消息:曾被指控为将联盟带上战争轨道的军方与实业家充分利用了这几个月时间。他们从地球与法盟的星球开始,改变了和平时期的工业生产模式,目前已经有数十个星球赶制出充足的武器,足够联盟的一百三十七个成员星球组建的国防义勇军所用。海军陆战队的规模正在急速扩大,为此他们在一个未开发的星球上建立了一座大型训练基地,基地被命名为匡提科,以纪念旧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座训练基地。
最令人振奋的,麦肯纳心想,还是战舰。就在两周以前,一艘新级别的战舰从非洲站附属的太空造船厂出厂了。勒菲弗尔级别的战列巡空舰,比佐藤一郎在圣彼得堡指挥的最新型重型巡空舰大一倍,火力足足是她的四倍,而且可以携带一个营的陆战队。在联盟的各个造船厂里,还有二十三艘战列巡空舰正在建造中,此后的两周中将会陆续出厂。同时还有一百艘小一些的战舰也在建造中,其类型从护卫舰到重型巡空舰一应俱全,而造船厂本身同样在扩建。
麦肯纳的海军参谋长迪尔南上将向她许诺过,再有两个月,联盟将做好向帝国发起一场战略性进攻的准备。麦肯纳明白将外星人从人类的地盘赶出去并非易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但是请上天作证,她向自己承诺道,我们会成功的。不管要花多长时间,付出多大代价,我们会成功的。
泰西-塔安静地骑在她的马格塞普上,这种两足野兽一直被她的族人用作日常交通工具,其年代可以追溯到第一本《时光之书》写就之前。除了她的坐骑以外,还有两头驮着行李跟在后面。前路迢迢,她却孤身一人,以族人的角度来看,她的孤独已经无以复加了。但是,毕竟她血管中涌动的血歌将她与整个帝国的姐妹们系在一起——当然,还有女王。
泰西-塔做出了返回帝国的决定,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几乎没有做出过更为艰难的抉择。她身上的伤势虽重,但对治疗师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自毁声誉更叫泰西-塔痛苦,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当泰西-塔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曾经的受训之地卡扎,身上裹着一张柔软温暖的兽皮。潘妮-莎拉克就陪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也在那里。
“我的女王,”泰西-塔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求你……原谅我。”
曾经是她血亲姐妹的人轻抚她的脸庞,握住她的手。“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德西-卡女祭司,”女王轻声细语道。“你体内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泰西-塔,说不定其强大程度已经超过了你的任何一位前任,只是目前你还没有将它全部发挥出来。你没有做好全面驾驭它的准备;也无法预知其后果。”
“我不想那样做,”泰西-塔告诉女王,“我选择不那样做。”
“这个我也明白,”女王回答道,“面对那样使人心碎的情景,即使是对圣道的服从与忠诚,有时也会产生动摇。”
女王的话让泰西-塔想起了莉奥拉-朱若的死,一股痛苦的波浪划过她的心脏。“你本可以救她的,”她低声说。
“她死得英勇壮烈,”女王对她说,“否认她的牺牲是对她的轻慢。你明白的。”
泰西-塔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被感情所蒙蔽,完全迷失了方向,偏离了圣道。“我失败了,女王,”她说。
“不,我的孩子,”女王告诉她,“你只是踏入了圣道中自己从未涉足的部分,而前景并不明晰。孩子们能够沿着好似砖石铺就的圣道前行,但在黑暗的森林中却会迷失方向。你现在必须走进森林,泰西-塔,你的智慧与信念将在那里接受考验。罕有人能像你走得这么远;即使是强大如苏拉-尼肯,也不曾触及这样的境界。”
“我该怎么做,我的女王?”泰西-塔问。
“你必须寻根溯源,”女王说,“回到氏族的祖庙。你在那里可以找到追寻圣道的方法,不是作为一个初涉精神世界的孩子,而是强大的武士。”
“这一去要多长时间?”泰西-塔问。
“等我的心召唤你时,”女王说,“你会知道的。”她转身离去之前,又抚过泰西-塔的脸,柔声说,“道路会是漫长而光荣的,圣剑传奇。”
在女王与泰西-塔交流的过程中,潘妮-莎拉克始终恭敬地默立一旁。现在,她开口了,“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她一边跪坐到泰西-塔身边,一边自豪地说。她将一口宝剑举到泰西-塔眼前给她看。
“噢,长老,”泰西-塔感叹道。黑色的剑鞘像暗色的镜面在反光。剑柄用黑色的亚光皮革包裹,其上镶嵌的宝石用古语拼写出泰西-塔的名字。泰西-塔的心底顿时生出一股内疚之情,因为她想到自己的剑丢在了人类的星球,那是潘妮-莎拉克以前为她打造的。
老锻造师对泰西-塔的想法了若指掌。“和这个相比,另一把剑不过是件玩具罢了。”她说着轻轻一笑,拔剑出鞘,展现出活体金属塑造的剑刃。泰西-塔一回来,锻造师就将自己的灵魂注入这把剑当中。它不只是在反光,而且本身就在发光,金属表面像是一泓池水在微风的抚弄下泛起粼粼波光。“这是达到我至臻境界的作品,”她说,“在过去的岁月中,从没有人能完成如此一件兵器。这就是我赠与你的礼物。它会帮助你闯过命中注定的挑战……”
泰西-塔骑着马格塞普,宝剑挂在背上,分量刚刚好,身旁还佩戴着德西-卡氏族流传下来的古老短剑。
爬上山以后,女祭司让坐骑停下,让它和它的伙伴喘口气。离开卡扎以后,经过三十天的长途跋涉,她们来到了这里。在泰西-塔的头顶上,德西-卡氏族的祖庙矗立在从山巅旁伸展出的一大片平地上。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在苏拉-尼肯将德西-卡氏族的力量传给她的时候,眼见到这一番情景,一股带着刺痛的期待滑下她的脊柱,她催动马格塞普继续前行。
祖庙由一组绿石垒砌的巨大建筑组成,其上刻满了描绘战斗中武士的浮雕,述说着氏族创始者的传说。祖庙年深日久,硬石上的浮雕快要被风雨的侵蚀磨平了,而且大部分建筑也只剩下断壁残垣。
不过巨石只是表象,聚于此地的都是泰西-塔前人们的精魂,那才是祖庙的本质。在许多个循环以前,她第一次跟随苏拉-尼肯来到这里时,就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什么,能够听到祖灵们在血歌中低声呢喃。
此时泰西-塔更是清晰地感知到她们的存在。在其中,她听出了自己的恩师,苏拉-尼肯的旋律,正在召唤她。
她驱使坐骑来到祖庙唯一没有湮灭在时间中的部分,一座带穹顶的巨大角斗场,这也是古老建筑中最宏伟的部分。她在入口处翻鞍离镫,迅速卸下行李以后,便给几只马格塞普解开鞍缰。
“爱去哪里就去吧,”泰西-塔告诉它们,然后轻轻拍拍坐骑的屁股,放走了它,它的同伴也紧随它离去。她在这里不需要它们,估计要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自己才会受到女王的召唤。
时间,泰西-塔心想,在这里毫无意义。她推开古老角斗场紧闭的大门,踏入黑暗之中,精魂们的怀抱在等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