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狭小的会议室，陈设简陋，里面只有一张仿实木的会议桌，此外还有数十把还算舒服的旧椅子。散落在桌面的若干台视讯装置，还能让人想见一点昔日的自由生活。一面巨大的幕墙显示屏，是房间里唯一还没有用到十年的电器，此时上面正闪动着鲜亮的图像。会议室地毯曾经沉稳的湖蓝色早已消褪，原本厚实的长毛绒面，也已经磨损得到处起了毛球。房间里，腐蚀性洗涤剂、家具抛光剂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在一起，也压不住满屋陈年烟草的臭味。空气处理机从来就没管用过，会议室也没有窗户可以把这味道散出去，因为这个房间深埋在百米之下。在这儿往往不是太冷，就是太热。
不过此时坐在会议桌旁的人们，可丝毫不会注意到他们置身的房间有多破烂。因为他们自己也都是衣着破旧，满脸倦容。然而当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幕墙显示屏时，眼睛里竟都闪现出久违的希望和坚定来。
“播放吧。”坐在桌子首端的男人说。他有五十多岁，贵族风范的鼻子和高高的颧骨，衬托出一双蕴含智慧的蓝眼睛，典型的学者气质。修剪得体的头发，原先是棕色的，现在已经几近灰白，所幸发际线还没有怎么后移。他在被遣返回家乡里加星之前，曾在地球上的一所大学里教过多年的英国文学。然而回到老家后，他竟然当上了总统。不过这只是个虚名，他就是傀儡而已，给那实际上统治着他的星球和人民的强权跑腿听差。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要对即将听到的东西抱什么希望，不要以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几句话，就能把里加星从奴役和****下解救出来。然而他控制不住，即便已经被过去无数的失望打击到麻木，这次，他的心中居然又跳动起了一丝兴奋的刺痛。这个男人名叫瓦迪斯·罗兹。
一个挂着黑眼圈的年轻人，利索地操作着幕墙显示屏的遥控器，将音量调高，开始播放一段三周前拍于地球的影像。罗兹让年轻人跳过前面的典礼盛况，直接到演讲的部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人类联盟的第一位总统，听到她的讲话。他知道总统想让每个人类空间的成员都能听到这一演讲，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此条件。像里加的公民们就处于邻星圣彼得堡严格的信息管制中。
在整个银河系的星群中，圣彼得堡星系总共只有两颗适宜居住的行星。当年地球上的一系列战争，将各国政府摧毁殆尽，数亿人失去生命，大批人员开始逃离。圣彼得堡星系就是在第一拨“大流散”中建立起来的。移民中大部分是俄罗斯人，另外还有很多来自俄罗斯的近邻，包括波罗的海各国。大家相安无事了半个世纪后，由曾经的俄罗斯特权阶层主要掌控的政府，开始越来越暴虐。其他非俄罗斯族群最终被驱赶了出来，被迫定居在两颗宜居行星中剩下的那一颗，也就是“里加”上。但是“宜居”绝对不等于“舒适”。里加酷寒的冬天，以及夏季连续几个月的大风暴，都使得在那里存活下去十分不易。
圣彼得堡的铁腕统治一直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直到一位法语国家同盟高官来里加调查对圣彼得堡种族灭绝行为的指控，结果却被政府情报部门暗杀，终于引发了“圣彼得堡大战”。地球与法盟联手，誓要解放里加，并在此建立民主制度。执政政府当然也不会轻易下台，整整六年的血战才将它彻底推翻。
战争的胜利只给圣彼得堡带来了一届赢弱的新政府。于是在精疲力尽的“地球—法盟联军”班师回国之后的几年间，旧势力又开始悄然抬头。罗兹不禁想到，最近的六年中，老圣彼得堡政府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对整个国家恢复了控制。他们的秘密警察虽然不会再在夜半时分暗杀里加公民，但对里加的压迫是实打实的。尽管里加还拥有和其他很多星球建立外交关系的权利，但圣彼得堡监控了它与外部世界的通讯往来。并用高得离谱的税收，和公开收受贿赂，牢牢把控着里加的经济发展。而这一次，曾经帮助过里加的那些星球，似乎也都不愿意牺牲自身的利益，来再次挑战圣彼得堡了。
如今，外星人侵略者闯入了人类空间，除了死亡和毁灭，她们什么也不想要。
罗兹还记得，当他最初听说一艘名叫奥罗拉号的地球考察舰遇上了一群神秘的外星人，然后被全舰屠杀的消息时，他是完全不信的。可是紧接着，移民星球卡伦又被惨烈地毁灭了，整个人类陷入了恐慌的骚动中。而圣彼得堡政府，倒是以他们一贯的作风，断然宣称这些消息都是假的，但对罗兹而言，政府如此做法，反而更加佐证了事情的真实性。他的特工们躲过政府审查，将关于那场战役的视频资料私带入境，那简直比宝莱坞电影还要超现实。星际间通常有信使船往来送信，而圣彼得堡政府控制了里加接收和存储这些星际信息的通讯浮标，所以里加人只能收发到政府允许的信息。但里加政府也有自己的一套完备的间谍网和消息来源，以确保不会与外界隔绝。
年轻人还在把音量调大。“可以了。”罗兹对他说。视频的声音和图像一样清晰鲜活，罗兹感觉他仿佛就站在前地球星际政府的总统，现任人类联盟总统，娜塔莉·麦肯纳的身旁。她的演讲正要开始。
“联盟的公民们，”她浑厚有力的嗓音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决心，当年正是这样的决心，带领着地球从对克利兰人入侵和卡伦毁灭的恐慌中走了出来，顽强地活了下去。“联盟的公民们，”麦肯纳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之前在人类空间也曾有过跨星球组建的联合政府，但这次，是自从大流散后的第一次，我们全体人类真正抛开成见，为了共同的目标联合起来。我亲爱的公民们，我的人类伙伴们，这个目标就是，人类种族的存活和延续。”
“你们都看到在卡伦发生的事了，”总统沉下声音，“几百万人被屠杀，彻底灭绝。法盟舰队基本上全军覆没，地球舰队也损失惨重。然而那时，我们的联合军队，几乎已经快抵挡住了外星人的入侵。几乎。我们再也不相信这个词了，再也不允许，出现一个‘几乎’！这一次，我们要的是破釜沉舟，全力以赴！捍卫我们的人民，守护人类的种族！如果克利兰帝国就是来打仗的，那我们就给她们好看！而我们终将胜利！”
此时在地球上纽约老城的街道两旁，几百万民众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响应着总统的发言。尽管还得好几个月，麦肯纳的这些话才能传达到宇宙中最远的人类移民地，但它最终一定会被散落在各个星球的所有两百亿人类听到。
“卡伦一战，深刻地告诉了我们团结的重要性。我们的太空舰队和地面部队沟通不畅，我们的武器和其他设备没有标准化，而最关键的是，我们没有统一的军事及政治统领。”麦肯纳边说着边缓缓摇了摇头。“朋友们，克利兰人才不管我们有怎样的思想分歧。她们不在乎我们的历史，无论是我们的困难还是我们的梦想，她们全都不在乎。她们只有一个目的，唯一的一个，那就是杀了我们。如果她们打算像对付卡伦那样来对付我们，那么每一个人，甚至小孩子，都将面临死亡的威胁。如果我们不能团结起来，把所有力量聚集在一起组成最广泛的防御阵线，我们就没法存活。”她挺了挺身子，让自己站得更高，继续说下去。“因此，作为我就任人类联盟总统的第一个举措，我要发布一个邀请，邀请所有星球加入到联盟中来。每个星球都将有自己在共同防御中的任务，而每个星球的主权一定会得到尊重。人类联盟的宗旨，就像《宪章》中所写的那样，不是去征服或吞并成员国，而是保护它们。作为总统，我宣布，我们将向所有加入我们的星球无偿提供这一保护……”
罗兹示意年轻人可以关掉了。够清楚的了。他环顾房间，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经回答了那个他尚未出口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冒险参加？”风险的确很大，尤其对与会者来说。表面看来，根据二十年前的停战协议，现在并没有圣彼得堡的军队进驻里加。但此时会议桌旁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演演戏而已。“军事顾问”们就驻扎在军事要塞附近，甚至在这座他们秘密碰面的地堡周围都有。更糟的是，圣彼得堡还公然践踏停战协议，制造重型武器，并把他们的“太空防卫队”扩张成了一支强大的舰队，或许已经足以威胁到联盟。圣彼得堡还拥有很强的星际运输能力，他们可以很快就把大批军队送到里加，以及其他任何别的星球上去。反观里加，只有一些象征性的准军事力量——受过民兵培训的警察，配发的武器都是由圣彼得堡的红色部队分队控制的。
罗兹和其他人都不会对“圣彼得”的心慈手软抱任何幻想，如果它被激怒的话。而里加的私自申请加入人类联盟，一定会引爆炸药桶。唯一的问题只是，圣彼得堡的反应会大到什么地步。
然而如果什么都不做，罗兹可以确定，里加的未来只会越来越糟。地球—法盟当年可以制约圣彼得堡的政治压力，早在克利兰人到来之前就已烟消云散。圣彼得堡对里加，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瓦迪斯。”罗兹的内政部长，同时也是国防部长说道。“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加速了那些混蛋早晚想要对我们做的事。而如果成功的话，……”他耸了耸肩膀，不再往下说。
“如果成功的话，”罗兹替他说了下去，“我们将获得真正的独立。”他看向桌子另一头的外交部长，“派一个特使去地球，递交里加申请加入联盟的请愿书。”
会议室里，人们纷纷讨论着，既有恐惧，又有希望。罗兹沉静地估计着，在秘密警察来找他之前，还有多长时间。
娜塔莉·麦肯纳不喜欢新总统府，尤其是她的主办公区。她很感谢设计师非常周到地考虑到了她的身份——不是一个星球的领袖，而是比后大流散时期任何一个联盟都要大得多的人类联盟的总统。但这里宽敞得过份了，比四个白宫还要大，配有几十个房间，还有好几百个工作人员。各种用品应有尽有，全都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新最好的款式，有的甚至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这栋大楼是高科技的结晶，一切都是那么先进。但刚开始的时候，麦肯纳连视频电话都不太敢用，生怕自己不会操作，闹出笑话。
不，这些我都不喜欢，她想。关于新总统府她唯一喜欢的，恐怕就是窗外的景致了。建立在总督岛1上的这座十层大楼，是欣赏新纽约城市风景的好地方。从这里能看到曾经矗立着世贸中心双子塔的纪念遗址，以及彻底修复完好的自由女神像——它曾在大流散前的战争中被严重损毁。麦肯纳的办公桌正对着窗口，这样可以遥遥望见矗立在远处的雕像。自由女神像总能给她带来抚慰和力量，这是今天的她比以往都更加需要的。
“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她吼道。“到了这种时候，才有个里加特使告诉我，圣彼得堡又建立起了一个有武装的激进政府！我们早就应该知道！”
国务卿汉密尔顿·巴尔卡皱起了眉头。他的身材让人很容易误认为他是个橄榄球后卫，只是今天碰巧穿了一件高级西装而已。麦肯纳总统只在非常沮丧的时候才会骂出脏话来。汉密尔顿隔着咖啡桌望着对面这个女人，有点替她担心。他们俩是在这政治阶梯上一起爬上来的，她既是他的上司，也是朋友。娜塔莉·麦肯纳是个非洲裔美国人，出生于老佐治亚州，家境贫寒，一无所有，就靠着一份永不言败的顽强，最终坐上了地球上最高的位子——地球星际政府的总统。现在，为了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抵御克利兰人所组建的人类联盟，又使得她成为整个人类空间最有权势的人。而这种权力，也是一个普通人难以承受的重任，巴尔卡觉得这压力正在慢慢地要她的命。自从卡伦开战以来，几个月间她形销骨立，脸上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两年前还是乌亮亮的头发，现在已基本上变为灰色。忧愁催生了她的皱纹，长期睡眠不足留下了浓重的黑眼圈。但那双热烈的棕色眼睛，仍旧那么清澈锐利。此时，它们正凝视着自由女神像，巴尔卡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要是这双眼睛现在紧盯着他，他真怕自己会被它们喷出的怒火烧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