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爱在公元时代城
8838900000049

第49章 平阳景苑

再说突然变得极端恶劣的天气,同样也让汉军措手不及,雷声大震,风骤雨急,能见度急剧降低,汉军不得不停止攻击,守住阵形,先求自保,同时祈祷着坏天气快点过去,以便早点再度上阵杀敌。

然而,官兵居然在这时全军崩溃,这倒是让岳纯等人始料未及。一道道闪电,频繁划破长空,勾勒惊慌而逃的人影,照亮饱经践踏的尸体。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战场,转眼间便沦为凄凉冰冷的地狱。

大雨瓢泼,岳纯等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张大嘴巴,为眼前的奇观所惊吓。雨水斜飞,灌满嘴巴,噗,吐出来,然后继续张大嘴巴。他们就是没法将嘴巴闭上。这也太神奇了,难道战争就这样轻易结束了吗?

岳纯等人百无聊赖地抚摸着肱二头肌,惆怅着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场战争,他们猜到了开始,却绝对没有猜到这样的结局。他们胜利了,而且是一场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大胜,胜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难道是天意不成?就算是天意,那老天爷也未免太慷慨了些。岳纯等人不可置信的互相打量,很久才敢确认胜利的事实,于是笑声和雷声混响,泪水随雨水飞扬。

当雷声渐止,战场上的嚎啕与呼叫也渐渐稀少,岳纯等人这才听到一阵沉着而坚定的战鼓声,隔着雨幕望去,便看见一个胡人,浑身湿透,擂鼓不休。那是官兵的司鼓手,无视周遭无数尸体,无视战场一片狼藉,在天地之间,在雷雨之下,忘我独奏。他根本就浑然不觉,他已是平阳景苑城下官兵留下的最后一人。汉军围上前去,静静听着胡人击鼓,没有人想到要去伤害他,他并非战士,手中也无寸铁,然而他和他的战鼓,却响彻到了最后。

战鼓声如此激昂,却又如此绝望,岳纯忍不住大叫道,战争已经结束!胡人见是敌军,鼓声丝毫不乱,大叫道,只要还有一个官兵在战斗,我都要陪他到底。岳纯大叫道,一个官兵也没有了。胡人停下鼓槌,举目四望,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胡人呆立半晌,全身不住颤抖,半是寒冷,半是悲伤,良久,向岳纯道,“男儿死异乡,请奏安魂之殇。”说完,也不等岳纯同意,径自击鼓。

鼓声再次在平阳景苑战场回荡,为那些早逝的魂灵,为那些横死的儿郎。低沉压抑的鼓声,穿越凄风冷雨,穿越闪电惊雷,在每一个生者和死者的耳畔奏响。鼓声之中,不再有敌我双方,不再有胜兵败将。所有人皆为一体,每一个死者都是生者的哀伤。何必问鼓声为谁而响,它正在为每一个人而响!

胡人从战役开始一直擂鼓到现在,早已筋疲力尽,随着最后一个鼓点的落下,胡人潮湿的身躯缓缓倒地。平阳景苑城下最后一面战鼓,就此安静下来。

再说孙国泰逃至安全地带,回马眺望身后的平阳景苑战场,望不几眼,忽然悲从中来,披发狂笑,如歌如泣,似疯似魔:

毁了,全******毁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百万之军,说没了就没了。遥想当日,我曾有怎样的降临?那时我是黑夜,我是战魔,我将抚摸河山,征服所有。而如今,数十万将士,在眼前这片战场同时毙命,更可笑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汉军手上,他们是自己将自己摧枯拉朽地残杀了个干净。远方的亲人,关上那敞开的门吧,不必再等,儿郎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将永远留在平阳景苑,留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在肩上托一朵小云,他们再也不能在喉间蓄一缕歌声。

张祁已经什么都依了他,张祁这回够哥们,他还有什么借口可找?没有,一万个没有。三个月时间聚集起来的百万大军,毁灭却只用了两个时辰。失败,窝囊的失败,而且是败在岳纯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手上,还提什么不朽名将?还提什么万世流芳?

火光在天地喷涌,将人命归零,一如从未诞生。那些惨死的尸首,只是假造的伪证。荷叶上的蜻蜓,来不及闭上它那太多的眼睛,只能牙一咬,腿一蹬,决意自沉。当少女捂起明媚的小脸,也许是因为腮腺发炎。当露珠发现自己的晶莹,意味着离破碎已经不远。

如何渡过这一生,实在是一门最为艰深的学问。

天气略有好转,汉军即刻趁胜分头追击。对一场战争而言,更大的战果,往往是通过追击才能获得。岳纯领一军,西追数十里,截获秦桧、陈茂残部百余人。秦桧自知反抗毫无意义,命部下放下武器,接受汉军发落。汉军正待一拥而上,大动屠刀,岳纯伸手止住,打马邀秦桧道,“公元时代气数已尽,秦公何不归降?”

秦桧望着岳纯,想当年长安之时,他贵为大司马,而岳纯只是一名年轻的穷太学生,寒风中苦苦守候在他的府前,只为能见上他一面。如今故人重逢,形势颠倒,贵贱易位,他反成了岳纯的俘虏,抚今追昔,情何以堪,只能强笑道,“击溃百万大军,只在反掌之间,如此伟业,千古未有,而小子竟办之。吾老矣,无降,愿死。”

岳纯一心想要招揽秦桧,不仅仅出于私人情谊,对汉军来说,以秦桧的才能及威望,一旦归降,无疑将是一巨大鼓舞,对公元时代则是一沉重打击。秦桧苦笑,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再忍受羞辱,和他眼中的一群流氓无赖为伍,与其折节下之,毋宁一死,于是答道,“多谢岳纯美意,吾意已决。宁死不降。”

岳纯嗟叹不已,秦桧于他有知遇之恩,真要杀秦桧的话,他如何下得了手?一挥手,命部下闪开一条道,道,“当日恩情,小子未敢忘也。秦公请便。”

秦桧也不道谢,率众而去。去不多时,单骑而返,语岳纯道,“再见不知何时,临去,有一言不得不表。张祁虽不能用人,犹胜过汉军之不能容人。我观汉军,其中小人多有,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今虽大胜,不久必起内讧。宜未雨绸缪,早作防备为幸。”

岳纯悚然道,“多谢秦公教诲,小子自当谨记!”

秦桧扬鞭而去,岳纯也收兵回返平阳景苑。晚风劲吹,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高挂天际。一路之上,伏尸百余里,踩死的,挤死的,吓死的,淹死的,战死的,其状各异,其惨同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岳纯心中忽起胜利者的悲凉。

回抵平阳景苑,一副繁忙景象,官兵溃奔之时,抛下所有军实辎重,汉军此刻正在月光下哄抢,岳纯部下惟恐后人,一哄而散,也加入到哄抢的行列。

岳纯想去寻张俊伟,却发现张俊伟早已不告而别,正如他不告而来。岳纯感到一阵无比的寂寞,突然来临的胜利,显得是那么不可思议,强大的百万官兵,何以一时间便溃散无余?难道真是冥冥中的天意在眷顾自己?

思索然后顿悟,岳纯浑身滚烫,他想他终于明白了刘半仙所说的那句大谶。

其中大有深意。当者,选择之意甚明,上天选择了他,要将天下托付给他。以前,岳纯和他的长兄岳弈一样,将天子视为权力、财富和地位,视为家族失去的荣誉。而如今,岳纯明白了,天子其实意味着责任,赐苍生以安宁,为万世开太平,让眼前的惨剧不再发生,让天下远离灾荒和纷争,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然而,岳纯不敢再多想下去了,在这句谶语当中,他已经隐隐感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而这种强烈的罪恶感,甚至让他有了立刻自杀的冲动。幸好张伟及时赶到,将他从自我折磨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张伟车马满载,显然是在哄抢中收获颇丰,见岳纯正在发呆,笑问道,“你不拿点什么?”

岳纯摆摆手,道,“此皆将士搏命而来,自当由他们分去。”

张伟道,“你不拿,部下岂敢先拿?”

岳纯无奈,于众多金银珠宝中,独挑出一块黝黑的石头。张伟笑道,“好眼光,此乃天外陨石,用以铸剑,必远胜干将莫邪。”岳纯大喜,即命铁匠铸剑,献与长兄岳弈。

以上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平阳景苑之战,最为以少胜多。千余年后,莫轩兄途径平阳景苑,触景生情,感动于中,为前人及后世留下一首《平阳景苑赋》,赋曰:

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平阳景苑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国泰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