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爱在公元时代城
8838900000031

第31章 长安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公元时代四年八月,长安这座当时地球上最伟大的都城,生机黯然,满目凄凉,仿佛一夜之间,便时光倒流,回到了史前的大黑暗时代。从东方飞来的蝗虫,几乎无穷无尽,持续袭击着这座都城,遮天蔽日,难见光亮。蝗虫所到之处,啃噬咀嚼,洗劫了贫民的口粮,掠夺着穷人的家当,庄稼化为乌有,牲畜惟余白骨,

可怜无数山,西北往长安。跟随蝗虫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数十万饥饿流民。他们抛弃了世代厮守的乡土,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跋山涉水,抵达帝国的都城。他们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如果全天下人都在饿肚子,至少皇帝那里总还是有东西可吃。至于长安有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有足够的食物,皇帝会慷慨赐予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否则也绝不敢来麻烦皇帝和朝廷。如果皇帝赏赐食物,那么就吃;如果皇帝不肯赏赐食物,那么就死。死在长安也好,死在天子脚下,至少可以让皇帝知道,他们是被活活饿死,至少可以让皇帝看看,他们在死前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们将用他们温顺的死亡,作沉默的反抗。

面对大规模流民涌入长安这样的突发事件,张祁其实早有预案。张祁颁布过五均政策,当粮食价格处于低位时,由国家从市场购买粮食,作为储备,一旦市场价格大幅上涨,则抛售储备,以平抑粮价。

此时,中央政府拥有的粮食储备,正好派上用场。张祁于是命宦官王业为养赡官,责成其开仓放粮,赈济流民。

苏辙论贪刻之吏有云:“上有毫发之意,则下有邱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泽,则下有涓滴之施。”王业正是这样的贪刻之吏,伙同手下小吏克扣公粮,中饱私囊,大发国难之财。

有大臣上书,称养赡无效,长安城中饥馑依旧。张祁大怒,责问王业。王业答道,“陛下不必多虑,所谓饥馑者,皆流民也。”张祁斥道,“天子无外,流民也是朕之子民,何得使其饥饿?”

王业匍匐汗下,唯恐贪污败露,谎称流民都已安置妥当,并从市场买来粱饭肉羹,持示张祁,道,“居民日常饮食,皆如此。”张祁信以为真,嗯,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既健康,又营养。于是大喜,对王业大加褒奖。

是的,张祁再次一厢情愿地高估了百姓的生活水准,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王业只是象征性地发放了些许粮食,导致的结果便是流民十有七八被活活饿死。以流民总数五十万人计,则饿死者当在四十万人上下。饿死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因为不曾亲见,只能说毫无概念,因为你根本无法想像。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虽是战争行为,却也因此背负了千古骂名。而在长安活活饿死的这四十万人,却并非因为战争,纯属帝国官吏的腐败和不作为。这四十万死者,只是帝国惨剧中的一幕而已,在帝国的其他地方,更多的人正在死去,而且同样是因为缺乏最起码的食物。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而在这样的乱世,孟老夫子笔下的君子看起来更像是伪君子。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且莫说是禽兽,就算是人,也开始被杀死充作食物。他们已经将生活的目标削减到最低限度,他们不需要快乐,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带薪假期,不需要国外旅游,他们只需要吃饭,哪怕只是半饱也好。

那些侥幸没被饿死而且也不愿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监督之下进入长安城,排队领取限量供应的菜汤或稀粥。他们在队伍中安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菜汤稀粥是否还有。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就有人忽然跌倒,头一歪,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其他的人,只能相对无言,心内饮泣,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一朵花的凋谢,并非一滴水的湮灭,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饥饿中凄凉地死去。陆游有诗云:储泪一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是多么的小资!面对如此惨剧,即便以东海为双眼,以长江为泪腺,其悲又如何能够?

在流民入城的队伍之中,有两个并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于背上。他们混进长安城后,便离开了流民的大队伍,直奔宗卿师李守府上,用力捶门。老仆人袁九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流民,拿棒来打,边打边叱道,滚。那人迎棒而跪,泪如泉涌,大叫道,“九叔,别打了,是我呀,袁安。”

袁九定睛端详,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惊,连忙让进,又问背上背的是谁。袁安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催促,赶紧带我去见老爷。

袁九见袁安从故乡小王千里而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将袁安领入。袁安见到老爷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头流血。

李守身长九尺,合今两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绝异,居家如官廷,最为看重礼节。李守坦然接受着袁安的跪拜,又见袁安背来那人瘫软在地,头带罩帽,看不清面目,便问是谁。

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爷。”

李季,乃是李通从兄之子,李守的侄孙。李守闻言大怒,道,“大胆李季,见了老夫,为何不行礼?”

袁安大哭道,“老爷可怪不得李季少爷。”

李守怒目而视,道,“见尊者而无礼节,为何怪不得?”

袁安道,“李季少爷已经死了。”说完伏地痛哭,不能自胜。

信息时代的悲哀在于,太多的信息泛滥成灾,让人应接不暇,看来看去,似乎每条信息都挺重要,但再仔细一想,又似乎每条信息其实都和自己没啥关系。这也就决定了信息时代的特征:Shortmemory。

且说李守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向张祁自首请罪。正逢帝国动荡之时,大事比比皆是,海量奏章涌向张祁的案头,形成信息堵塞。张祁不可能一一浏览,只能挑最为紧急的批阅。李守的奏章,就这么被积压下来,连呈给张祁过目的资格都没有。世事便是如此,在你看来或许性命攸关,在别人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

由于信息并不对称,李守虽然上了奏章,却并不知道张祁没看。他见奏章已呈上数日,张祁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惴惴不安,度日如年。想改主意逃出长安,又怕张祁迟迟不表态,正是意在引蛇出洞,于是越发不敢。

而在小王这边,岳纯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李家并非尽是袁安这样的义仆,李家也有奸仆,见卖主可以求荣,便向官府告了李通的密。太原太守耿彦波大喜,马上下令抓捕。李通和李松等人侥幸逃脱,而其余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则落入了官府手中。

耿彦波紧急上奏朝廷,张祁闻之大怒,将李守投入牢狱。黄显为死党开脱道:“李守闻子无状,不敢逃亡,早已上书自首,归命宫阙。”张祁怒道,“李守何曾上书?”黄显道,“一查便知。”张祁这一查,还真有,心情大悦,赦免李守无罪。

黄显趁热打铁道,“臣愿押解李守,俱至小王城,晓说李通来降。如不得成功,臣必令李守北向刎首,以谢陛下大恩。”张祁可不傻,让你们二人回小王村劝降李通,估计就一去不回了,于是道,再理会。

很快,耿彦波又给张祁上了第二道奏章,云:在李府发现大量兵器粮饷,李通和诸兄弟畏罪逃亡,不知去向。张祁再次大怒,下令捕杀李守及其在长安的家眷,一个不留。

此时的张祁,已经顾不得自首免罪的惯例,他又新立了规矩:一个都不宽恕。当年袁崇焕的谋反,只是孤立事件,张祁政权稳固,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能够表现出容忍和大度。今非昔比,帝国上下反贼如麻,张祁的安全感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迷信以牙还牙、以暴治暴,是以必杀李守以立威。由此也可见出,在帝王独裁之时,判例法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朕即法律,帝王的个人喜怒,随时都会改变法律的适用尺度。

黄显自恃辩才,劝谏张祁,想要救回李守一家性命。张祁耐心听完,叹了口气,道,“那就连你一起杀吧。”

长安开了杀戒,小王村自然见样学样。耿彦波将李通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押入小王村菜市场,当着无数市民的面,一一诛杀,然后焚尸示众,命官吏持残尸晓谕太原各地:敢有犯上作乱者,视此。

事后看来,这次泄密事件的影响极其深远。李通未能顺利造反,使得岳纯企图劫持太原太守和都尉进而夺取小王的计划彻底落空,岳纯的成功之路也因此平添无数曲折。而且由于少了李通的部队,使岳弈和岳纯的实力大受损失。岳弈日后起兵,不得不倚重流民组成的军队,从而一步步地稀释自己在造反事业中的股份,控制权随之慢慢丧失,最终落得悲剧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