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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卢沟晓月

王统照

这样光,这样色彩,这样地点与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晓,景物虽然随时有变,但若无雨雪的降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作者简介]

王统照:(1897—1957),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集《北国之春》,长篇小说《一叶》《山雨》等,短篇小说《春雨之夜》等,诗集《童心》等。

“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这是清代诗人咏卢沟桥的佳句,也许,长安日与陇头水六字有过分的古典气息,读去有点碍口?但,如果你们明瞭这六个字的来源,用联想与想象的力量凑合起,提示起这地方的环境、风物以及历代的变化,你自然感到像这样“古典”的应用确能增加卢沟桥的伟大与美丽。

打开一本详明的地图,从现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区域里你可找得那条历史上著名的桑乾河。在往古的战史上,在多少吊古伤今的诗人的笔下,桑乾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说到治水、隰水、灅水这三个专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还有,凡到过北平的人,谁不记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使不记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大概可以说是“无人不晓”罢。

治水、隰水、灅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实都是那一道河流——桑乾。

还有,河名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书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浑河。浑河源出浑源,距离著名的恒山不远,水色浑浊,所以又有小黄河之称。

在山西境内已经混入桑乾河,经怀仁、大同,委弯曲折,至河北的怀来县。向东南流入长城,在昌平县境的大山中如黄龙似的转入宛平县城,二百多里,才到这条巨大雄壮的古桥下。

原非陇头水,是不错的,这桥下的汤汤流水,原是桑乾与浑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谓的治水、隰水、灅水,永定河与浑河、小黄河、黑水河(浑河的俗名)的合流。

桥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时代,也不开始于蒙古人的占据北平。金人与南宋南北相争时,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将这河上的木桥换了,用石料造成,这是见之于金代的诏书,据说:“明昌二年三月桥成,敕命名广利,并建东西廊以便旅客。”

马可波罗来游中国,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时,他已看见这雄伟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记里赞美过。

经过元明两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统九年的加工比较伟大,桥上的石栏、石狮,大约都是这一次重修的成绩。清代对此桥的大工役也有数次,乾隆十七年和五十年两次的动工,确为此桥增色不少。

“东西长六十六丈,南北宽二丈四尺,两栏宽二尺四寸,石栏一百四十,桥孔十有一,第六孔适当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统计,对此桥的长短大小有此说明,使人(没有到过的)可以想象它的雄壮。

从前以北平左近的县分属顺天府,也就是所谓京兆区。

经过名人题咏的,京兆区内有八种胜景:例如西山霁雪,居庸叠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美的山川风物。卢沟桥不过是一道大桥,却居然也与西山居庸关一样列入八景之一,便是极富诗意的“卢沟晓月”。本来,“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最易引动从前旅人的感喟与欣赏的凌晨早发的光景;何况在远来的巨流上有一道雄伟壮丽的石桥;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贾、农、工,为了事业,为了生活,为了游览,他们不能不到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阳返照,或天方未明时打从这古代的桥上经过。你想,在交通工具还没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时候,车马、提簦,来往奔驰,再加上每个行人谁没有忧、喜、欣、戚的真感横在心头,谁不为“生之活动”在精神上负一份重担?盛景当前,把一片壮美的感觉移入渗化于自己的忧喜欣戚之中,无论他是有怎样的观照,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变化错综,面对着这个具有崇高美的压迫力的建筑物,行人如非白痴,自然以其鉴赏力的差别与环境的相异,生发出种种的触感。于是留在他们的心中,或留在借文字绘画表达出的作品中,对于卢沟桥三字真有很多的酬报。

不过,单以“晓月”形容卢沟桥之美,据传是另有原因:每当旧历的月尽头(晦日)天快晓时,下弦的钩月在别处还看不分明,如有人赶到此桥上,他偏先得清光。这俗传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实,卢沟桥也不过高起一些,难道同一时间在西山山顶,或北平城内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晓的月亮,会比卢沟桥上不如?不过,话还是不这么拘板说为妙,用“晓月”陪衬卢沟桥的实是一位善于想象而又身经的艺术家的妙语,本来不预备后人去作科学的测验。你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是行人的早发,朝气清蒙,烘托出那钩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桥。京城的雉堞若隐若现,西山的云翳似近似远,大野无边,黄流激奔……这样光,这样色彩,这样地点与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晓,景物虽然随时有变,但若无雨雪的降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你说,偏以“晓月”陪衬这“碧草卢沟”,不是最相称的“妙境”么?

无论你是否身经其地,现在,你对于这名标历史的胜迹,大约不止于“发思古之幽情”罢?其实,即以思古而论也尽够你深思,咏叹,有无穷的兴趣!何况血痕染过那些石狮的鬈鬣,白骨在桥上的轮迹里腐化,漠漠风沙,呜咽河流,自然会造成一篇悲壮的史诗,就是万古长存的“晓月”

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只引动你的“清念”。

桥下的黄流,日夜呜咽,泛挹着青空的灏气,伴守着沉默的郊原……他们都等待着有明光大来与洪涛冲荡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晓。

心香一瓣

作为“燕京八景”之一,卢沟晓月留给了人们太多的追思与遐想。

当月夜的清辉笼罩着卢沟桥时,欣赏那“一天三月”的动人奇景,谁的心灵能够不有所触动?美景易使人沉醉,也易使人生发喜怒哀乐之情。

本文写作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之后,当时日军发起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也开始了全民族的自卫战争。

卢沟晓月“那一日的清晓”,正寄寓了作者对民族解放、抗战胜利那一刻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