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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汴洛之游

孙席珍

想起有人告诉过我的留在那里的东西已不及十分之一时,我陡然地明白了过来:要看我们的那些古物,应该上东京或纽约去,无须乎再逗留在这里。

[作者简介]

孙席珍:(1906—1984),诗人。作品有小说《槐花》,新自由诗《稚儿的春天》《黄花》等数百首。

三年以前,我曾经到过开封,那时正值军事时期,我和林枝,还有我的一个学生张君,搭了军用列车到开封时,已经夜半过后两点钟了。在车站附近一位朋友家里休息了一回,天亮后三个人徒步入城,沿路只是一片慌乱愁惨的景象。那次在开封仅仅逗留了一昼夜,当天半夜我们便托了朋友的情面仍然搭军用列车离开这里。我记得那时开封给我的印象是这古老的城市真是太古老了。

不料三年不见,这古城却会变得这样地摩登:摩托车、高跟鞋、巴黎香水、现代咖啡店……我几乎不认识它了。但待我走完那几条新开的马路,踏上所有其他的街道时,分明看见阳光中有无数的沙尘扬着飞着而停留在那些满口“中不中”和“你做啥”的人们的嘴角和鼻缝里——呵,他那昔日的面影,我是依然能够把握得到的。

汴梁自古为中原重镇,赵宋定都于此,故城垣雄伟,至今尚不失故都遗制。但因川流塞,积沙盈途,千百年来所有名迹,几乎尽为它所埋没。现在所能找得到的,只有禹王台、龙亭和铁塔等寥寥的数处而已。

龙亭原是宋朝的“大内”,现在只留着一座高广十余丈的将圮的台。台上有神座,神座下有满刻着龙纹的方石;从台上一望,两面无非是低洼的田地和积水。太荒凉了,自然引不起游人的兴趣,于是有人在台下设了茶棚,里面有女人唱着哼着——那里倒坐满了人,都穿着纺绸长衫或西服,还有挂武装带的,胸前也就免不了炫耀着徽章。

铁塔并不是完全用铁建造的,像宜昌的那样;它仍然是用砖石砌成的,不过里边的阶级是铁质的罢了。那当然没有什么可看;倒是塔后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可以喝一碗开封所不容易喝到的茶,因为开封城内的井水多半是苦涩的,只有这里是全城无比的甘泉。但这里只住着一对老夫妇,所以那天在这里喝茶的,除了我和鼎洛以外,并没有别个。

亭子里另外还住着一尊丈余高的菩萨,它大概是专司那一对老夫妇的命运的;但那对老夫妇却竭力要把它的职权扩大,他俩同声劝我们向它求一根签。我求了一根今年的流年,是上上签;再求一根明年的,是下下签。鼎洛说:“我来求一根终身的罢。”却是中平。

于是鼎洛笑着说:“也好,但愿能永远保持着中平的状态过这一生……”

然而,生活在这样混乱的时代里,有谁真能够永远保持着中平的过这一生,如鼎洛所说的呢?菩萨怕也未必知道。

我们暂时都无语,终于惘然地出来了。

晚上,赓虞约我们到味莼楼去吃黄河鲤鱼。夏天的夜太缺少夜的意味,但对于我,却仍不失其为长。喝了几杯酒后,躺在旅舍里的床上,听到远远近近的CeletialSong似的市声时,忽然觉得有一种在江南所曾经感到过的动荡的感觉向我浑身袭来。我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了,便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古老而又摩登的开封。

原来还想到藏有殷周遗物的河南博物馆去看一看的,现在也决定不去了;想起有人告诉过我的留在那里的东西已不及十分之一时,我陡然地明白了过来:要看我们的那些古物,应该上东京或纽约去,无须乎再逗留在这里。

明天一早,我便毫不踌躇地拿起手提皮包向车站去。

最近的开封,江西话异乎寻常地出着风头;感谢天,我就全凭那一口假江西话,避免了不少检查的麻烦。一无阻挡地上了火车,便向曾经一度做过国都的洛阳进发。洛阳虽也算是我的旧游之地,但建都以后的洛阳却还未曾见过。火车驶过平原,驶过郑州,穿过或长或短的十一个隧道,看见了两边黄泥山上土人所挖以当居处的许多洞穴,不久便到了洛阳。

邙山在北,洛水在南,全城街道都是黄黑色的污泥,呵,洛阳,别来无恙,你一切都依然如昔。怪不得他们马上就不要你了,你这乡下姑娘,怎比得上南京上海的摩登蜜丝?你的一度受宠,那时恐你在梦中也未必想到;如今事过境迁,旧梦已如流水,请不要再作那非分之想罢——除非有一天又需要长期抵抗时,你这黄脸婆也许又会走一步桃花运也说不定。

城东的白马寺,正在重修殿宇,大动土木,所费当属不赀;这都是我佛法力无边,否则洛水上的天津桥也是有名的古迹,改建后又被大水冲断,为什么如今竟无人过问呢?此外司马懿坟,连翁仲华表都已不知何往;关羽墓包围在红墙广殿青松绿楸之中,也已荒凉不堪。洛阳为历代名都,古迹自属不少,然而现在要找寻一点汉魏遗物,隋唐故址,连败瓦颓垣也难得其仿佛;只有这白马寺,却有崇奉三民主义的党国要人肯于万端待理之中,不吝公帑来给它大事装潢,这不是佛法无边的明证吗?

龙门石刻,名满全国,这回才得去一看。这也是建都以后的功德之一,因为以前洛阳附近萑苻遍地,出城数里便有被劫的危险,自从国民政府一度迁都于此以后,匪徒望风而逃,现在总算可以不必再歌《行路难》了。山石上浮雕石像,大者数丈,小者数分,总计不下几十万。但几十万的佛头,存者百不得一,因为所有佛头,早都被人挖下,卖给日本人了。

另外还可以看出一度建都的事实来的,是里巷间大家小户的门口,偶尔还可以发现写着种种名目的白色纸条,大概便是那时中央各重要机关的所在。但小脚女子依然一颠一拐地在街上穿来穿去,使我禁不住想起沈约的“洛阳大道中,佳丽实无比”的句子和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来,觉得实在太缺少南京上海那样的新鲜味儿,就是比起最近的开封来,也有点望尘莫及的样子,这大概也是此地之所以建都不永的理由之一罢。

心香一瓣

洛阳以华贵的帝都文化闻名,开封则以繁华的市井文化著称。然而,事过境迁,在20世纪后半叶的特殊社会历史环境中,两者的历史文化传统都未能得到妥善的保护,留给游人无数的遗憾和慨叹。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一个城市忘记自己的过去时,它的经济发展再迅速,也只是徒有虚华空洞的外表。

洛阳、开封的变化,只是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下我国古都城市今昔命运变迁的一个缩影罢了,今天被破坏的城市何止这两个?我们不能再让这样的城市悲剧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