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曾想到我会活过七十岁么?当然没有。在十一岁的小小学生眼里,十二三岁的中学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啦!想想我们每天放学,踏着那条窄窄的青石板路叽叽嘎嘎回家的时候,只要一转过街角,看见那些熙熙攘攘从中学校门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立即就会收住飞奔的脚步,赶紧站在一边给他们让路,几乎是屏息敛气地仰望着他们,心里羡慕得直痒痒:“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长得像他们一样大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迈进中学的大门?成为像他们这样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啊……”说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有大学,当然是夸张,但确实大学离我们太遥远了。连上中学都得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煎熬得不行,连大学都还不曾进入梦的系列,还会想到活过七十岁么?当然不会!
当时正是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生活条件很差,当我所在的保山完全小学的师长们想方设法地为我们在校园搭起了一座秋千时,我的心就很难再留在教室里了。常常是眼睁睁地望着黑板,可眼前呈现的却是湛蓝天空下往返翻飞的秋千。唉,所有的课程都是要在课堂里讲满四十五分钟的,哪里有可能跑出去呢?幸运的是语文课的朱老师很开明,在五年级的下半年时,就宣布作文可以用各种体裁来写,交了卷就可以做别的事。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马上举手问道:“写诗行吗?”朱老师笑眯眯地答道:“当然可以。”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背古诗,我又乱七八糟地看过许多《天雨花》《笔生花》之类的小唱本,我以为写诗是最容易的事,立即挥笔就写:“日本鬼子太猖狂,一心想把我灭亡,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定要把你灭亡。”把本子往老师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跑。老师一把拉住我说:“一共四句,二、四句句式几乎完全相同,你觉得可以吗?”我的心早就飞了,马马虎虎给他把第四句改成:“看我把你来灭亡!”老师看着我的眼睛说:“对倒是对应了,可短短二十八个字就有两个灭亡,你不觉得重复吗?”我很不高兴地抓过本子把最后三个字改成“消灭光”,就急煎煎地夺门而出了。大概老师看我不可救药,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放我走了。后来同学告诉我说老师在我背后直摇头,可那时我哪里听得进去,反而以为找到了窍门,就这样接二连三地作开了“诗”,直到一天朱老师找我到秋千架前,说“秋千就这么好玩?”我说:“当然啦!”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完全可以写得比这更好……你比当地的同学多走了几千里路,看见了那么多的苦难,也读过一点书,为什么就不多下点功夫呢?”于是给我讲开了什么叫绝句,什么是律诗,新诗和旧诗的区别,甚至还讲到了诗为什么不同于其他的文学样式……可怜我那时哪里听得进去,我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怎样快快地交卷,好赶快跑出去和同学争抢秋千座位。因为在我之后,不少的调皮鬼也和我一样,纷纷写起“诗”来。
等我终于熬到了十二岁,成为了一名中学生时,我曾想到我会很快离开保山么?从来没有。虽然因父亲参加修建滇缅公路,家是随着他的工作不断迁徙,但搬入保山后,已经停留了几年。孩子就是孩子,在孩子眼里,一个月就是无数的日子,何况已是长长的几年!我的家就在这里,在这儿我已上了两年小学,现在又升入了中学!我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我的同学大都成了我的朋友。下雨,我们一起赤脚奔跑在青青的石板小路上,晴天,我们会从高高的城墙上跳出去,涉过清亮的小溪,钻进田里去偷吃鲜嫩的豌豆荚和蚕豆瓣儿。我说一口地道的保山话,我早已自认为是保山人,在偶尔和母亲一起逢街赶集时,我常常会指着那些衣着鲜丽的少数民族妇女叫妈妈看:“多漂亮啊!真好看哦!只可惜她们不是保山人……”
怎么也没想到,我会那样快地离开了保山,而且是在那样一种惨烈的情景下。那是1942年5月4日,学校正在开运动会,操场上彩旗飘飘,同学们兴高采烈。我和姐姐参加的是一百米短跑,正在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蹦蹦跳跳地准备上起跑线时,忽然天空里黑压压地飞来了几十架飞机,开头大家还不以为意,因为并没有拉警报啊!可就在人们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成排成排的炸弹已落在了兴高采烈的人群中,一时间哭声顿起,满眼血肉横飞……我和姐姐毕竟有些逃难的经历,已遭受过不少的意外袭击,于是一人拉着一个边上的同学,飞奔进了最近的教室,钻在了课桌底下。等整个轰炸过去,我们急急地往家里跑时,已经找不到了街道,整个小城已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缺胳臂断腿的伤残人在呼叫,那种惨绝人寰的情景,终我此生,也不会遗忘。此后,就是大规模的瘟疫流行,我们又重新踏上了逃难的流亡之旅……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会影响他的一生,何况是这样独特而惨烈的经历!从此,无论是天南海北,还是人海沉浮,保山永在我梦中,越是痛恨不义战争的残酷,也就越怀念我英勇抗日将士流血牺牲为孩子争取到的短暂安宁,特别是那段温馨记忆中的闪光细节。可是我长大了,成为了社会人。社会人的自由永远只能是相对的,所以我虽然想着保山,念着保山,常常和人谈着保山,六十年来却再也没有能够返回保山。甚至几次到昆明开会,都错过了回保山的机缘……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在身患重病年过七十之后回保山,因为云南地处高原,连对我改变环境或乘飞机都很勉强同意的医生,是根本不批准此行的,然而我居然就来了!哈,来了!我的保山已经完全变了样!长长六十年的流水早已逝去,我当然知道她决不会再残留我临去时的惨状,但她竟是如此美丽!我在梦中曾想象过她会这样美丽么?不,好像没有!她是实实在在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惊异啊!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我首先要去寻找的是我的母校,我的老师。是在那里,我写下了我漫漫人生中的第一首“诗”;是我的朱老师,在那湛蓝天空下的秋千架前,为我上了第一节有关诗的启蒙课。当我越长大,越迷恋文学时,我就越后悔我曾是多么的不懂事!在我终于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时,我才深深懂得了:原来诗是文学中最难写好的体裁!因此,当我母校现任的老师和校长要我为校刊写诗时,我只能再三力辞。我是那样地为难,以致连陪同我的同志,都为我求情说:
“她现在都七十二了,身体又不好,老师们就别再给她布置作业了!”没想到,倒是这句求情的话引发了我写这篇小文的意念。我曾经是个很调皮的孩子,不是个好学生。因为贪玩,因为迷恋文学,我的地理和数、理、化都学得很差,使得我的工作中难题迭现,不得不一边补课,一边缓慢地前行。聪明的人早就说过:学问有如金字塔,地基越大越厚实,才能盖得越高。作为一个作家,似乎知识、视野、胸襟都应该比一般常人更深更广才是,否则,你拿什么和读者平等对话呢?!我常常十分羡慕今天学习条件这样优越的孩子,就像当年仰望那些中学生一样,你们可千万不要学我小时那样调皮,那样自以为得计地错过了最好的学习年龄,以后才不得不事倍功半地后悔莫及啊!
于是我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我母校现任校长老师的布置,写下了这篇六十年后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