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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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女朋友”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我认识的许多聪明女人中的一个。她的聪明表现在她对婚姻和家庭的巧妙处理上。她是一个墨西哥女人。她的名字叫萝莎,昵称萝西。1986年,我得到一个访问墨西哥的机会。首先令我感兴趣的当然是使我一向仰慕的玛雅文化,其次,就是墨西哥的风土人情。这风土人情中,当然其核心又必然是妇女。这不仅因为妇女生活对于一个女作家更为贴近,还因为最能反映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往往是妇女的地位、处境与表现。

访问结束了。对于玛雅文化,虽然我带着谜一样的憧憬而去,又带着谜一般的沉醉归来,但在妇女问题上我却大有收获。

因为同行的都是男人,我本来很害怕没有多少接触妇女生活的机会,没想到一下飞机,就遇到这位萝西。

她是陪她的男朋友来接我们代表团的。我这才知道,我早先在中国接待过的墨西哥作家代表团团长V,没有夫人。

和中国接待外国作家代表团不同,既没有“全程陪同”的作家,也很少“倾巢出动”的筵席。国外接待中国作家往往是分阶段接待、按项目陪同,既不冷落客人,又大大节约主人的有效时间,还自然而然地扩大来访者的接触面。

这次我见到的不少作家和作家的夫人都很可爱、很有教养,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甚至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有的是作协工作人员。但是,不知为什么最令我关注的却是萝西。

也许,这是因为她的“女朋友”地位,更引动我职业的敏感。也许这是因为国内许多时髦人物已开始非婚同居,而且,还有大发展的趋势。那么,早已在国外流行的这种生活方式自然使我关心。

外国人是讨厌别人打听自己的私事的。这是对隐私权的尊重,也是起码的文化修养。没有想到,在一次旅途中,萝西竟反问我:“你对我和V的关系怎么看?”

“你们这样做,自然有你们的理由。”我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合乎礼节地回答。

“你不觉得奇怪?”“不,当然不。”我说,“为什么奇怪?”她笑了:“我原以为中国人很难接受呢。”

我也笑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到达墨西哥之前,V从来没提起过萝西。每当他选购一些首饰、绸缎等什物时都说“给我女儿”。于是我说:“中国人并不都是那样古板的。”

“那么说,可以接受我们这种生活方式?”“当然,这原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过……”“不过什么?”她瞪起两只碧蓝的大眼睛看着我。“不过,”我试探着说,“妇女的天性是喜欢家庭和孩子的,而婚姻对妇女和儿童具有保护作用,不是吗?”“是。”她说,“我有孩子。”

这回轮到我睁着两只中国人的黑眼睛望着她了,我当然不好问,那是谁的孩子。

她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了问号,这个聪明的女人笑着说:“两个呢,大的读中学了。”她的眼睛满溢着母性的慈爱。“倒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很年轻呢。”“不年轻了,”她老腔老调地说,“三十多了。”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你也会这么说,这腔调真像我们中国的许多女孩子。”

“真的?”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他也有孩子。”“哦。”我说。这么说,她先说的孩子是她自己的。这么说,他们两人都有一个残破的家庭。按中国人的一般想法,他们既然相爱,这两个家庭似乎应该合并,于是,孩子就都有爹、有妈了。但是,谈何容易啊!两个不同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习惯、感情习惯……两个青年男女,出于爱到极处,结合起来,面对无穷无尽的家庭琐事,还有一个长长的适应过程呢,何况……她一定有许多难处,我自然不好深问。我们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忽然问我:“如果你们中国人处在我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那要看他是什么样的人,中国人原也各种各样的。”“如果是你呢?对不起,比方说。”她竟这样问起来。这个萝西,看来她在为这个问题苦恼。但也许,这恰恰是她的聪明之处,竟想到借鉴一些遥远的不同国度的人生经验。真是的,耳灵为聪,眼亮为明。闭目塞听,原是蠢人行径。

我不禁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但这毕竟不同于在国内闲谈,不好乱出主意。我笑着闪开了:“那得看自己的感情,也得看对方的感情。”

“你看我们两人感情怎样?”她竟这样单刀直入了,而且马上看定我说,“你不会说看不出来的。你是作家,而且是女作家。”

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倒不好回避了。我也瞪起两只眼睛审视她,只见澄蓝透彻,一片诚挚。我决定说实话:“好像在初恋。”

“是吗?”她娇娇地笑了,“你看我们的关系多久了?”“一两年?”出于礼貌,我也得往长里说呀。“再猜?”她容光焕发地摇头。“三四年?”我只好再往深里说。“十年了。”她甚至带点骄矜的神色说。

“呀,”我这人就是藏不住话,一惊讶就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她得胜似的叫起来。“哦,当然,我这不是说你不open-minded(英文’头脑开放‘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一直这样问自己。”她吁了一口气,明明忍住了一个深深的叹息。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她。我最怕别人向我推心置腹,因为这样一来,我往往就忍不住要给人出主意。

这回,自然又要犯老毛病,“是他——不求婚?不愿意结婚?”“不,是我。”

我越来越惊讶了,世事真复杂呀!只知道西方盛行同居以来,给男人以无限的自由,给严肃的妇女无限的苦恼。倒没想到,这儿出来一个萝西。

“我哪儿是不愿意结婚啊!”她拉住我的手,轻轻拍着,倒好像需要安慰的是我:“他不但要求我和他结婚,而且希望我和他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不肯。我真怕——以后会因此出现裂痕……你看,我有母亲,他有母亲;我有孩子,他有孩子。因为第一次婚姻破裂,我和他都对自己的孩子很宠……你想想,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合在一起,能不斗嘴生气吗?一来二去的,时间一长,能不损害彼此的感情吗?也许,我考虑得太多?”

“不,”我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红唇轻翕,把这句古话重复了两遍。“这话真好。可是,”她猛然抬起头来又对我迟疑地一笑,“我多想生一个他的孩子啊!再拖,我又怕年纪太大了……这,你会懂得的。”我无限同情地看看她,郑重地点头:“当然。”她感激地笑了:“谢谢,和你谈谈真好。不过,也就是谈谈而已。”“那你就下个决心,生个他的孩子好了。”“唉,我何尝不想,可是,我有工作。辞去工作,我和孩子都会成为他的负担。而男人,可以因爱你而一时忍受负担,但长久……”“妈妈……不能帮帮忙吗?”“谁的妈妈?现在,各是各的家庭,各是各的祖孙。我是他孩子最好的阿姨,他是我孩子最好的朋友……我和他再有一个孩子,可以成为两个家庭的纽带,可是,也会给两个虽经破碎,又已安定的家庭带来新的麻烦,新的不平衡……两边的妈妈不会觉得有厚薄吗?单亲的孩子们也会产生新的嫉妒的……”

“可是,没有,你们又会觉得彼此的感情不完满……也只得权衡轻重了。”我不禁也替她发起愁来。

“这不,权衡了整整十年了……”她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笑着。“萝西,萝——西。”V在太阳金字塔那边一声声叫着。他见我们在一边谈得太久,忍不住想和她在一起了。“噢,维里,维——里——”她答应着,不无骄矜地说,“你看,他还像个孩子!”

“你们真好像还在初恋呢。”她点头称是,又道:“你会知道,没有婚姻,维持这份感情有多么不容易。

何况,我不漂亮!”她确实不能算美,特别是在墨西哥,这么一个五光十色美人云集的国度。我越发感到她的聪明,我笑着说:“不是因为美丽才爱,而是因为爱才美丽呀!”我不自觉地也和她谈得更深了。“能维系一个严肃男人的感情,更多的靠友谊、了解、聪慧和明智……”

“还有严肃和分寸感……”她说。“是的,严肃和分寸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的女人了,也就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的词汇不够用了。

“下次再来吧!下次我的英文会说得好一些了,我正在业余学英文……”“哦,”我遗憾地说,“可我不会进步了,因为我没时间再去学习……”“你不用。你做什么够用就行了。婚姻会给你加分。可我……不行……来了,来了——”她一边回答着他一声声“萝西,萝——西”的叫唤,一边抱歉地对我说:“他要我了,咱们跑吧!”

“我可跑不动了!我坐在这儿等你们。”她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去,他急急地把她揽在怀里,情意缠绵地吻她。哦,这些外国人。她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一起笑盈盈地向我招手!我站起来,哦,天地多么开阔呀!墨西哥灿烂的阳光慷慨地照着太阳、月亮金字塔广场中心的他们,也照着高高台阶上的我。我也笑着向他们挥手,伴随着我深深的祝福。我祝贺他们幸福,我相信他们也真的幸福,因为他们是严肃的,严肃而又聪明。生活原不在于形式。

生活,不是一件外衣。人生,是严肃的课题,伴侣问题,也是严肃的。世界有如万花筒,生活方式千奇百怪,但从人生态度来说,无非是两大类:严肃的与不严肃的。归根结底,无论因严肃带来多少苦恼,严肃的人总是幸福的;而不严肃不但会招致种种麻烦,它本身就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