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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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墨西哥的疑惑(2)

而从头等妓女沦落到四五等甚至等外,运气好的或手段高明的可以经过七八年,十来年,大多数呢,了不起就那么三五年。

我终于懂得了我小资产阶级的同情心的可笑与可怜,懂得了她们真是我受苦受难的阶级姐妹,懂得了比地主、资本家对农民、工人更残忍的剥削压迫,懂得了卖淫制度确实是人吃人的旧社会的最丑恶的痈疽,懂得了取缔它的绝对必要性。而共产党刚刚进城,建国才两个月,立足未稳就立即着手根治已存在于人类社会几千年的痼疾,我心中对党由衷的敬爱与尊崇之情不禁与日俱增。

运用老大姐们教给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观察事物,分析处理问题,工作果然顺利开展起来。花里胡哨的故事大大减少,而沉甸甸的血泪人生逐渐露出于真相。果真,这些姐妹中的绝大多数是贫雇农、工人、城市贫民的女儿。不是由于剥削阶级残酷压榨而逼得家破人亡、典妻卖女,就是由于抗日战争时反动政府拉夫抽丁,或男人惨死由妇女养家糊口饥寒所迫或度日维艰、世风日下,被诱拐而沦落烟花……几乎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一出无须编排的戏。但是那时没时间写戏,整天忙着整理材料选择典型,发动诉苦,让她们自己教育自己又互相教育……典型选对了,诉苦运动就自然而然地开展起来。其生活之丰富,社会面之广阔,故事之生动,情节之曲折,真是只要稍加编纂,集中提炼一下就不知能写多少长篇小说。但是,那时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忙得甚至忘了吃饭,忘了睡觉,自然,更忘了写小说。

最难做的是头二等妓女的工作,因为她们大多年轻,风华正茂,有点文化,学过点吹拉弹唱,所谓“色艺双佳”。又由于她们号召力大,收入颇丰,鸨儿领家们自是当摇钱树供奉着。她们不但觉得自己无苦可诉,反因共产党一举中断了她们的风流生涯而心怀不满。于是,我们从三四等的老病妓女中请些人来现身说法。正是“行行出状元”

啊!烟花业中原也有着名人录,只要一提起来,也端的是无人不晓。对话往往是极其戏剧性的。一开始,通常是头二等的小姐们用洒满香水的绢头捂着鼻子或轻拂面颊,斜着身子坐着,一脸不屑的神情。“姑娘,你好漂亮啊!”老妇们说。小姐们腰肢一扭,嫣然一笑,意思是:“这还用说!”“谁没有过花朵一样的年纪?”老妇们喟叹。

小姐们眼睛一瞟,不屑地撇撇嘴,意思不言自明:“就你们也配说花朵?别吹了!”

我们看不下去了,就插嘴说:“怎么这样对人?请她们来是为了帮助你们,她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小姐们哄然大笑,这回笑的是我们愚蠢,认为“工作们”太有眼无珠了。小姑娘们狂着呢,花样也多着呢,当面甜蜜蜜地一口一个“同志哎!”背后可连一个工作同志都不叫,而蔑称我们“工作们”。用她们的眼光看起来,我们这些穿二尺半粗布衣裳的尽管英姿飒爽,却简直不是女人。女人嘛,首先得会忸怩作态,卖弄风情,才能迷住男人呀!

看她们这样毫无女性的自尊心,我们往往也就忘了政策,生气地说:“笑什么,以为不可能?”

“当然啦。”口气傲得很。“为什么?”

“看不见?我多漂亮,可她们,”又是一扭,拉长了腔调,“她们什么德性。”

“不许这样说话!”我们往往气得叫了起来。小姐们也不敢过分得罪我们,眨眨眼睛,有的讨好地笑笑,有的就掏出小镜子搔首弄姿起来。僵住了,顶牛了,这时我们往往会记起大姐们的谆谆告诫:政策,政策,不许讽刺,不许挖苦,不许暗示,要千方百计地培养她们的自尊心……一时双方无语,这时解围的往往是那些历尽沧桑、阅历甚丰的老妓女们。“看,同志们也年轻,可大人不见小人怪,为的不是救咱们出火坑么?不错,姑娘们现在是有模有样,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们能年轻多久?”小姐们耸耸肩,当然以为自己是好花长开。老妇人们悠悠地叹口气:“你当我是谁?”

“谁?”“知道八大胡同当年有个喜连红吗?”“知道××院的翠雅仙吗?”“双凤院的×××呢?”“潇湘馆的×××呢?”

一串串花名一下子把小妓女们全镇住了,原来都是些当年红极一时让满城花柳侧目的人物。

“那就是我!”“我!”

“我师姐!”

……“不对呀,”小姐们镇定之后说,“不是翠雅仙从良了吗?嫁了个大阔佬,才是三姨太。”“什么从良,三姨太,根本就没让进门,在外边赁了三个月的房子,转手又卖回了窑子。”“岁数也不对呀!”小妓女们越来越认真了,“算算她们顶多也就三十出头……”

“你当我几岁?”衰老憔悴得脱了人形的一个老妓女说,“我也就三十一岁呀!”

“我三十三。”一个烂得皮开肉绽、口眼歪斜的说。“我才二十九呀!”一个被老鸨用火筷子烫得瞎了一只眼的妓女说。“你当我们没经过你们那日子?也是汽车出、包车进……早先我那屋子比你这还漂亮得多呢!可一病,一转手就落一等,落一等就抽一回筋,扒一层皮,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皮,多少筋,多少血,多少肉,狠心的领家老板就能一点不剩的都给你抽光了,扒光了,吃干了,喝尽了……吃干喝尽了还得敲骨榨髓呀……”

老妓女们这才边说边哽咽,最后号啕大哭起来。小妓女们这才笑不出来了。紧接着,我们组织头二等妓女们去参观三四等特别是等外的妓院、老妈堂、烂土炕……诉苦运动像烈火一样燃烧了起来,几乎不可遏止。与诉苦运动同时进行的就是斗争妓院老板、领家、人贩子,该镇压的镇压,该判刑的判刑,揭发出来的罪恶不要说我们这些年轻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就是那些革命经历很长,久经锻炼的老大姐们和我们公安部队的钢铁战士都常常热泪横飞,泣不能忍。工作同志与工作对象的感情一天比一天融洽,心一天比一天贴近。她们的觉悟,一天比一天提高,进步一天比一天快。于是,她们结业、离院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逼近。也就是说,分手的日子终于到了眼前。

为了巩固她们的进步,也为了能让她们能更快地适应新社会的日常生活,在日常的政治课、文化课之外,我们要求她们建立劳动观点,学习一些生活生产的技能,克服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习性,逐步改造其人生观、世界观。这在今天来说也就是一句话,写来也就是百十个字,但在那时……真是谈何容易。要把这些工作、教导、矛盾冲突,再加上人物、趣事……逐日写来,真可以写成砖头厚的书本。概括说来呢,也就是始终没离开我们党直到今天仍贯彻在劳教战线的方针政策,发扬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改造挽救造就新人。运用的方法呢,仍然是综合治理,分层次对待,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为了便于她们接受,我们还配合着大量运用文艺武器,教歌、曲艺说唱、编戏,自己演自己……那期间,光戏和电影就带她们去看了多少场,书也念给她们听了多少本啊:《白毛女》《血泪仇》《日出》使她们懂得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基本道理,《烟花女儿翻身记》《王秀鸾》使她们结合自身的经历认识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人生目的,初步建立劳动光荣的观念,《刘胡兰》《八女投江》等更是使她们进一步看到人生的高层境界。另外还结合着日常生活教点算术、常识、地理……多数学员都对学习很感兴趣,逐步理解了人和动物不同的原来还有精神世界。很多过去一字不识的,能结结巴巴地念点故事书了,多少认识两三个字的更是学会了写信、算账,甚至能出墙报,写点通顺的短文了,如:《不靠男人吃饭》《劳动最光荣》《再也不怨命了》《伟大的公安战士》《我也要去当工人》……在这个基础上,教养院又大力和社会力量结合,请一些工人、农民、驻院公安警卫战士、大学生、中学生和她们见面座谈。不少大、中学生组织了慰问队来看她们,给她们送慰问品,写慰问信,一些文艺工作者更是来帮助她们编戏、排戏,什么《红姑娘》《活影子》《刘小竹跳出火坑》……许多新闻界的同志把她们的一些短文、小稿子拿去发表,直到最后演出了大型戏剧、电影《千年的冰河开了冻》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影响,对推动全国各地封闭妓院,改造妓女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最后,绝大多数学员都走上了新生之路。其中有的参加了卫生部防疫大队到灾区去工作,有的参了军。她们在告别教养院时涕泪涟涟地说:“共产党救了我,解放了我,我也要去救人,去解放还在受压迫的阶级亲人……”她们中的大部分进了工厂或参加了农业生产劳动,有的回家和亲人团聚。找对象结婚的占全体学员的四分之一,对象绝大部分是劳动人民,学员们明确地说:“我决不和以前的客人结婚,我要永远忘记那段噩梦一样的日子。”并纷纷把她们的对象带来给我们看,要求工作人员、公安干警帮助去了解,说:“政府了解清楚的人我才信得过。”

半年多的工作结束了,我们打起背包各自回到了原单位,可是这段生活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终生难退,每当我觉得生活十分美满,眼前凸现的似乎只是一片光明时,我会想到那段生活所反映出的各种犯罪问题给生活投下的阴影,而当自己前进道路上遇到挫折,甚至乌云满天,暗夜如磐时(就如“文化大革命”中)我也会想起解放初期这些妓女那重新挺起的腰杆,那重新焕发的青春,进而使我重温我们党的宗旨、任务和作风。从感情上理智上甚至直觉上,很自然地去辨别那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政治骗子、那些形形色色的政治流氓和政治娼妓。

这段生活不但给了我基本的政治经验,丰富的创造素材,使我对犯罪问题感兴趣,始终注意在深入生活时不忘记公、检、法这条战线,在三十多年后写出了《寻找回来的世界》,手头还有其他几部长篇。更重要的是它锻炼了我,培养了我,使我提高了思想境界,建立了坚定不移的人生信念。

尽管当时许多人反对吴一铿同志带我们几个小姑娘去参加这种工作,说我们太年轻,而那里太污秽了……但吴一铿同志力排众议,说只有去亲身参加了变丑恶为美好的斗争,才会使纯洁的小姑娘成长为坚强的战士。我们的党,我们的生活不是都需要战士么?嗣后,吴一铿同志个人的命运和政治遭遇都很不幸,但对她深深的感激和她那美丽、明智又坚强的形象始终埋藏在我的心底。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墨西哥朋友深挚的探询重又掀起了我心里的万里狂澜。已经消灭了的卖淫制度决不允许在社会主义国家复苏。但已经绝迹了的卖淫现象在今日中国生活中重又沉渣泛起的事实,即使是零散的、偷偷摸摸地,难道不也该引起我们的警觉,使我们深思么?

那些墨西哥青年诚恳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那些墨西哥妇女梦幻般的企求与期望的话语还萦回在我的耳际。他们看的问的何止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中国作家?他们企盼与热望的明明是整个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他们代表的又何尝只是社会上的几十个青年、几个妇女?他们背后站立着的明明是千千万万个关注妇女解放及人类命运的各种肤色的人民。当广大世界诚挚与进步的青年与妇女用企盼和热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时,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能让他们失望么?有权利让他们失望么?

墨西哥的夜晚是美丽的,繁星高挂在湛蓝的天空,浓郁的花香随着晚风阵阵袭来,让人们从气息中就能忆起它们那艳丽的形状与夺目的色彩,感到醉人的愉悦。但今夜,我却失眠了。面对墨西哥的疑惑,令我心能稍安的只是:今夜,在中国,为此失眠的还有许许多多同志们……

1987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