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日本朋友称之为新绿季节的5月清晨,我们驰车从箱根奔向泽藤。一路上草木如洗。我第一次知道,绿,原来有这么多层次:深深浅浅,苍郁清碧,又全都盈盈欲滴,真是绿得使人心肺都要伸枝展叶,碧翠尽染、纵横流滴了……车转了一个弯。啊,就像是从绿色的田野里一下飞升进蔚蓝的天空一样。脚下是与蓝天一色的大海,辽阔无际,澄蓝中夹杂着些许的浅灰,直到走近才看到排排浪花,如白云翻卷,如珍珠迸落……真是好一个所在啊!而聂耳,我们的音乐家聂耳的纪念碑,就坐落在这片澄蓝与碧绿之中。
奔驰的车辆停下了。早就等候着的日本朋友们迎上前来,庄重地向代表团赠送了本市的钥匙。我的心立即被这表示信赖与尊重的友谊所温暖。我是多么为你——聂耳,也为我的祖国自豪啊!
纪念碑上刻着聂耳的生卒年月、作品、生平;刻着日本人民对他的高度评价。最后是:“……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听见从大海上阵阵传来他的乐声……”呀,日本是一个多么有诗意的民族。这话竟一下子把我推进了音乐的世界……我侧耳细听:风声索索,海浪滔滔,我听见《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在和着新长征的马蹄踏踏;而《大路歌》的歌声正伴着“四个现代化”的汗泉喷洒……我听见被“四人帮”践踏得满园疮痍的祖国大地又流水潺潺,松涛阵阵,被“四人帮”禁锢得铁桶似的青年心胸正开窗启户……我听见从小就背熟的李白哭晁衡的诗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那沉痛的呼唤;我听见鉴真和尚和唐招提寺那檐下风铃的奏鸣,那壁画上的万顷碧波不息的涛声……我听见,我还听见这次访日接触的所有日本朋友的高歌曼吟,那一句句亲切的招呼:“朋友、兄弟……”
我听见,啊,我还听见那向我们欢笑奔来的日本儿童,用中文高声喊叫的“你好,你好啊——中国——!”我听见,我怎能不听见呢?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陪伴我们的日本朋友们镇日忙碌中的盈盈笑语,一声声,一句句,全都连着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无限友好的心的搏动,意切情真。
我听见,我确实还听见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长白土吾夫,当年怎样深宵中夜向正在病中的中岛健藏理事长汇报工作。那声音是那样低沉,如怨如诉,却又夹带着愤怒的雷霆……白土先生为了中日文化交流,曾六十多次来到中国,多次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他和中国文化界的领导和前辈周扬、夏衍等同志多次接触,他们对日本情况之熟悉使他惊异,而他们的学问、人品又都使他十分敬重。可是突然,他们变成了“凶恶的敌人”。中日文化交流这支热情澎湃的交响乐中出现了太长太久的休止符,从此,一片静默。这,在日本朋友心里,不能不是个沉甸甸的谜。于是,在每次率团来访时,中岛先生总要表示他的关切之情。白土吾夫先生先是委婉地致意,后来干脆就向接待他们的姚文元直接询问周扬、夏衍先生的下落。触到了“四人帮”的痛处,遭到了这个文痞的嫉恨,从此以后对他们的工作百般刁难,人为地制造着中日文化交流的裂痕。
时间消逝着,多么难挨的、漫长的、沉寂无声的十年啊!那般沉寂,偶然出现的也只是不和谐的杂音。
忽然,来到了这样的一天。那是一个北京明丽的秋日下午。白土先生从北京饭店转过街角,突然看见,有两个人从新华书店的台阶上漫步下来。白土先生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虽然清癯而变容了,但,那是周扬和苏灵扬!他不假思索地就跑步穿街而过,情不自禁地紧紧把他们拉住了……但白土先生立即控制住自己,只恋恋不舍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深深地用眼睛向他们致意后就退走了。他是这样急于了解他们的一切,并通过他们了解夏衍等其他同志的情况。但他怕一个异国同志,一个日本朋友在街上和他们倾谈,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灾难。于是他立即侧身让他们过去,只用眼光默默地送他们彳亍远去。这次偶然的相遇是这样奇异的静默无声。但在他心里却有着最大音量的乐声在澎湃汹涌:是那样地欢乐,带着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深深的惦念与祝福……回国后,他立即把这情况在深夜里、在病榻边向中岛理事长悄悄讲述。一遍又一遍,讲的人力求详尽,听的人反复追问。这可是个信息么?禁锢的中国,多年无声的中国也许快要出现惊蛰的雷声了吧?他们猜测着、叹息着、满带着希冀和热望,就这样,从半夜直到黎明……如此焦灼,如此深情,却又这般静默,近似无声……这就难怪这次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对待我们代表团,对待从医院直接登机赴日访问的团长周扬同志,是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贴与照顾了。这不是接待一个与日本中断来往十四年之后、第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例行公事,而是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至深至厚的感情。是在一支交响乐中令人难以忍耐的死寂的停顿之后,欢乐旋律的重新出现啊!
这旋律是这样和谐、优美、欢乐而又凝重,就像在这蓝天碧海之间,极目远望似乎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那永不静止的海浪的奔腾…………我们从纪念碑沿着沙滩在大海边上漫步,日本朋友告诉我们:纪念碑原就建在海边聂耳溺水的地方。1964年被飓风掀倒之后,日本人民立即重新修建,并且把它移到离海岸较远的,现在这个向阳的小坡上了。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日本人民竟这样尊重中国的文化,尊重中国人民的音乐家!一个能尊重异国文化的国家才能真正有高度的文化。唐太宗能从西域各族文明吸取营养,才有了盛唐高度繁荣的文化;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向西方文明潜心学习,才开启了今天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先河。一个对人类作出贡献的人,从来是世界性的。一个不仅尊崇本民族的精英,而同时也能敬重异国伟人的民族,才是目光远大的民族,有希望的民族啊!
面对着辽阔无垠的大海,海水蔚蓝,我心澄碧。我这时已不仅仅是听见李白、阿布仲麻吕相互应答吟哦;不仅仅听见鉴真和尚那檐下风铃的奏鸣……而且看见他们那历尽九死一生,穿风破浪的点点风帆正在海风中徐徐迎面驰近……一个日本朋友却又用一个动人的故事把我从幻境中拉回现实。他告诉我们:聂耳纪念碑自从建立,就从没有断过鲜花及净土。即使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时期;即使在中日邦交重建之前;即使在林彪、“四人帮”推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妄图毁灭一切人类文明之际……住在附近的几位老人,也年年带着孩子悄悄前来,为聂耳碑洒扫祭奠,供奉鲜花……我的心战栗了。啊,人民啊人民,创造历史的是你们,创造世界的是你们,创造人类文明、具有高尚情操的还是你们!任凭沧海变化,人事沉浮,政府更迭,但人民永存。人民渴望和平、友谊和进步的美好心愿永存!就像这澄蓝的大海与碧绿的大地永存一样,只要在这世界上,反动派推不倒高山,砍不断大海,消灭不了澄蓝与碧绿的色彩,那么,人民之间的友谊也就永远像这澄蓝与碧绿一样永存,并岁岁更新……能像聂耳一样,永远安息在这澄蓝与碧绿之中是幸福的。那就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为这澄蓝与碧绿的更加纯净,而使自己的生命之泉更加清澈吧!
1979年6月初稿,1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