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在一片寂静中,铃声显得分外急促和震耳。我迅速地把可能给我打长途电话的人和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拿起了话筒。
说话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柯岩同志吗?我是《中国海员》编辑部,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贝汉廷船长因心脏病,在西班牙猝然去世……”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紧得发疼,脑袋嗡的一声,底下什么也听不见了。“喂,喂,喂——你过去写他的《船长》很有影响,我们想请你再采写一下他最后的航次,可以吗?喂,喂——”“哎呀,哎呀——”半晌,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住地“哎呀”。觉着心区的疼痛慢慢蔓延开去,这才落下泪来。我和贝汉廷其实来往不多,他只是我长长写作生涯中的一个采访对象。我和他本人只有短短十多天的相处,但人生常有这种情况:你和一个人相处多年,却彼此漠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一次偶然相遇,却会成为推心置腹的知己。通过几个月对贝汉廷材料的熟悉,通过和他上下左右的人的交谈,我几乎了解了他整个的一生,可说是一见如故。但我自己也没想到他的逝世对我会有这么大的震撼,将近一个星期了,我仍郁郁不欢,心情沉重。
“太可惜了!”“太不应该了!”
几乎每隔一会儿,我就要对人对己重复这么一声。自古好人多不寿,因为好人往往不善于保护自己。但他也未免去得太早了,才刚刚五十九岁啊!
和他有关的那些记忆,不禁时时萦回在我的心头。好像最早也是一个电话开的头,那是《人民文学》编辑部约我去采访他。当时我正忙着别的什么,本想拒绝的,但听他们一介绍,我就被吸引了,说:“请把有关他的材料给我。”
材料从来是概括的,完全看不出人物的性格风貌,但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这是一条硬汉子,一个真正的人。因为生活中常多风雨,我从来害怕哭哭啼啼、软塌塌的人物。当时正是粉碎“四人帮”不久,刚刚结束两年徘徊的1979年初,我极愿向我们的青年介绍一些生活中本来存在的强者,一些有血有肉的社会主义新人。于是采写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由于他忙,我也忙,我们总是错过见面的机会。几个月来,我只是在他的材料及周围迂回,直到夏末秋初,我才上了“汉川号”。
开始,他远远地躲着我,当然是彬彬有礼地。当我迫使他坐下来时,他也只是讷讷地不肯多谈,但他周围的人及我的经验都早已告诉我:一个真正的人必然是个“富矿”。他越是害怕宣传,越是躲镜头,越使我感到他的价值。于是,我就撇开任务,和他聊大天:天文、地理、学习、工作、航海、文学、婚姻、家庭、人生、理想——那些天,我们什么没谈到哇!越谈越投机,结果,就是我很快地写出了《船长》。
我有个习惯,写报告文学,一定要把初稿给本人及其所在单位的上下人等看过,务求改得更符合生活的本来面貌。贝汉廷为此曾和我通过几次信,他说不出文章有任何不实之处,只是再三再四地求我别发表,说他只是个普通船长。我说我写的就是《船长》嘛!他说他实在不敢当,还是别发表吧!这我当然不能听他的。我告诉他:上下左右都认为我写得真实,没理由不发。于是他就像装货量舱容配载那样地要求我取消掉每一个他认为不确切的句子或词儿,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我呢,一边笑一边尽可能地改。
发表之后,我收到了多么多的来信啊!贝汉廷打动了千千万万人民的心。许多青年来信说:“我们长大了也要航海去,做一个像贝汉廷那样的人。”几个海员的妻子这样写着:“我们一边读一边流泪,贝船长使我们懂得了:
航海是英雄的事业。过去,我们老为丈夫出海,不能帮助家务而委屈、生气,今后,我们一定全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一位湖南的读者在信上说:“读着你写的《船长》,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和愉快。贝汉廷,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们的祖国,多么需要这样懂行的专家啊!”另一位河南黄泛区农场的工人这样写着:“我们祖国有一位多么好的船长,他是多么热爱祖国。如果我们正在前进的祖国,多几个、几百个、几千个甚至几百万个像贝汉廷这样的Master,那么,我们的四化会迅速实现的。”
一位战斗在中国最南方的部队女兵的信,是更值得我们深思的。她说:
“‘四人帮’整整摧毁了两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理想,不少青年无理想,无文化,无纪律,心中无英雄。我真想呐喊、呼吁,我们的作家不但要‘暴露’,而且要多报道各条战线上的英雄。这些英雄是在生活中的,而不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有五千年古老文化的中华民族,希望在哪里?看!就在贝汉廷这样的老一辈那里,在千千万万有志于成为贝汉廷的青年那里!”
“……”
“……”他们说得多么好啊!说得这样真挚而深情。贝汉廷给了他们力量、希望和信心。记得我曾挑过几封信寄给他看,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竟没有想到再见面。在我1981年重病在北京住院,他1981年因摩托车出事在上海养伤时,我们都曾托人转致过问候,答应很快写信,也都曾邀请对方来彼此的家里做客,但竟始终没有认真去做。我们都太忙了,总觉得来日方长,完全忘记了我们都已逐渐上了年纪,并都有重病在身……现在,远远地传来了这个深夜的丧钟。想到从此再也不能相见,我真后悔我们曾失去了那么多的机会。现在,我正犯心脏病在青岛治疗,也不能再上船去访问他了,但我的心在那蓝色的大海上。听说他的夫人和女儿已去西班牙接他的骨灰回国,我只能遥请她们节哀。贝汉廷同志是一个好同志,好党员,他为祖国为人民鞠躬尽瘁;他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今后你们生活上碰到的困难还会很多,但他给予你们精神上的财富是价值连城的。人民怀念他,因为他是人民的好儿子。海员们怀念他,因为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船长。国际友人怀念他,因为他是一位自尊自重、勤劳勇敢,具有崇高民族美德的中国人民的优秀代表。在这里,也献上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的深深怀念,因为他是在我文学生涯中有幸遇到的许多大写的“人”中间的一个。一个人的生命有长短,但意义迥然不同。他生命的星辰已放出了强烈的光束,他又是死在他终生迷恋的大海里,牺牲在他战斗的岗位上,生为人杰,死为人思。这该是可以告慰你们于万一的吧?!未来的路还长,除了切盼你们节哀保重之外,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要说的话,其实在《船长》里都说过了。贝汉廷同志将永远活着,活在那汹涌澎湃、永远神奇美丽的大海里;也活在无边无际、比大海还要清澈、还要壮阔的人民群众中。
贝汉廷同志与大海永存!
1985年5月
写于青岛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