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在我家主人翁感觉就强,这回又成了朋友,再没了老太太,可不就该她当家做主了吗?家务事繁杂琐碎,从来是费力不讨好,我乐得放权,她也就越来越主动,常常做出许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来。比如说,虽然她不识字,从来没看过我写的东西,但她尊重我的劳动。只要我一上桌子,她做事就轻手轻脚,而且家里谁也不许出声,只要有人弄出了点动静,她就会把手指压在嘴上“嘘”他们。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儿女们从没见过这么“洋”的阿姨,免不了笑出声来,她立即就十分严肃地批评他们:“笑什么笑?没看见你妈正写作吗?”孩子逗她:“哟!是吗?我妈在写什么呢?”“反正是很重要的作品。”“真的呀?怎么个重要法呢?”“反正就很重要就是了。你们欺负马姨不识字是不?”“真是的呢,马姨您怎么不学着识字呢?万一哪天您一不留神,我妈写出个毒草,您还誓死捍卫呀?……”本来是笑着斗嘴玩儿,一到这儿,马姨顿时翻脸大怒:“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嗯?你妈她还能写毒草?你们还嫌她挨斗挨少了是怎么的?嗯?你们也想当造反派威风威风是不是?嗯?”一生气,声儿也高了,嗓门儿也大了,叫孩子们逮个正着:“嘘——马姨,您的分贝可比我们高多了!我妈可正在写作呢!嘘——”孩子们嘻嘻哈哈夸张地学着她把手指压在嘴上的样子故作逃状,她明白自己上了他们的当,就追着去打他们。我哪里还写得下去,也回头看着他们笑。这时她多半会抱歉地给我续上茶或倒杯水说:“看这事儿闹的!倒扰了您了。也好,您也就手儿歇会儿,也该吃药了……”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又嗫嚅道:“可说呢,您那……灵杆儿(灵感)……什么的……没弄丢吧?”女儿快嘴快舌地说:“丢了,丢了……跟我妈的钱包一样,早丢得没影儿了!”一箭双雕,既调侃了她,也讽刺了我。哄的一声,笑倒了一屋子人。
又一次,我正在屋里赶稿子,外边来了两个老朋友。她一口咬定我不在家。一位同志不信,要进来看,她不让。她非进不可,她非不让!说着说着就恼了……我更不好出去了。那位同志伸手就要推门,她们拉拉扯扯地,吓得我心跳都不正常了,这要是堵在当面,可真解释不清了。没想到她竟迎面挡住双手拉着门说:“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别说她不在,就是她在,也只有她出来见您的分儿。您是大老伯子,柯同志她是兄弟媳妇儿,哪儿有大老伯子非进兄弟媳妇儿屋子的道理呢?”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另一位同志哈哈大笑,两个人这才好不容易去了。事后我埋怨她,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搞得我多被动。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您是不知道哇!我看他俩都喝了不少酒,谁不知道酒后话多,这一缠上还有个完?您这稿子不是正等着要呢吗?!”
倒也别说,也正是多亏她这样“誓死捍卫”着,我那几年写得真快真多啊!她不但活得像我婆婆似的处处护着我,对我的朋友也特好。我们家客人多,她从来不烦,来了生人先倒茶,见了熟人第一句话就是:“吃了吗?没吃现做(发音为‘奏’)。”人家要是客气,她就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别嫌糙就行。”十几分钟之后,或是饺子或是馒头、蛋炒饭、热汤面……配着泡菜就端出来了。如果恰恰家里什么都没有,她会立即和面马上烙出又香又脆的葱油饼来,要是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她还会立马儿骑车上街,买回一堆包子、烧饼……客人越夸她,她越起劲儿,闹得我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大众食堂。一拨儿叫我阿姨的年轻朋友更是点名的要吃要喝,一进门先叫:“马姨,吃饭!”她做得高兴,他们吃得高兴,我自是也高兴。可那会儿粮票是定量的,我家粮票虽有富余,这样吃法自然也是不够的。我最头疼的就是她老叨唠着叫我向他们收粮票,我怎么也开不了口,也不许她要,莫非还真成了大众食堂不成?只好找我的妹妹或是不在我家吃饭的那些朋友支援我。一天,周明同志又来和我谈稿子,他那会儿也是我家的常客,大众食堂的名字还就是他起的。他忽然想起说:“小柯,客人这么多,你们粮票一定不够吧?”我还没说话,马明文从过道里一步就跨进来说:“可不……”我瞪了她一眼,她把话缩回去了,拿了一把扫帚在屋里扫地。周明说:“要不我们交点粮票吧?”说着就拿出一叠粮票放在茶几上:“其实我们粮票多着呢,就是有时想不到。”我刚开口说:“不用,不用……”话还没完,谁也没想到马阿姨忽然一个箭步蹿了过来,一把把粮票抓在手里并立即装进自己的口袋说:“周明啊,你的贡献很大嘛!”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这还真成了我们的经典节目——《马明文抢粮票》。多会儿想起来多会儿说一回、表演一番。马阿姨不但不恼,跟着笑,有时还纠正一下表演者的台词或动作……她对我好,对我的朋友好,可以想象,对我的孩子自是更好。我只一批评他们,她就抢过来护着,赶在我的气头儿上,我就连她一块儿嚷。这时她多半不顶我,而是推着孩子走:“你妈还不是为你好!要是外人还真不屑得说呢!都是至理名言,还不赶快回屋里想想去……”孩子一听马姨的文明词儿就笑了,赶紧往外逃。我自然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至理名言,不免为自己发脾气惭愧。这时她又会悄悄劝我:“您就知足吧!孩子不多,就这俩……够乖的了,您是没经过那坏孩子了!”转过头去,又去给孩子做工作:“你妈是谁?她说话你们敢不听!?实话告给你说,想听她指点的多了去了,多少人提着点心水果、芝麻黄豆……来走我的后门儿,我怕扰了她,不肯带来就是了。笑什么笑?不信哪天上我家等着看去……”孩子说:“那您还真受人家贿赂呀?”她立即正色道:“那怎么行?我又没带他们来。”“那要是带了来呢?”她还认真思索一下,略带惆怅地说:“那也得看是跟谁了……不过,我不会带的,你妈她太忙了,身体又不好……你们长这么大,容易吗?就不会学着心疼她点儿……”孩子自小被她带过,又知道她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们,不但有时跟她撒撒娇,有事不敢跟我们说时,还去走她的后门儿。比如他们开始工作了,她就让他们每月给家里缴伙食费。我说:“算了,马姨!他们才挣几个钱……”她说:“那不行,得立这个规矩,我的孩子挣得比他们还少呢,可每人每月给我交二十块,甭说不交,晚交一天都不行。”我说:“那是你日子紧……”她立即教训我:“我知道您现在不缺钱花,可别忘了‘文化大革命’不给您发工资那会儿!万一……再说,孩子是惯到哪儿是哪儿,您一打开头就给他立下规矩,慢慢他就惯了。您要一开头就大撒手,将来您想扳也扳不过来了。什么不都是惯出来的不是?”她说得有理,我就依计而行。儿子的钱本来就不够花,这时就去找她:“马政委,您行行好,别尽给我妈支些损招儿,行不?”她这后门还就硬是不开,后来是我自己坚持不了,没到仨月不但自动取消,还不断地贴补他们。女儿上过山,下过乡,经受过生活磨炼,坚持勤俭自立;儿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我至今追悔莫及……当然,马明文并不是真正的圣人,她也有不少毛病。一天,我的一个医生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我已经给安排住院了,你放心吧!”我莫名其妙:“谁?你说的是谁?”“马阿姨的儿媳妇呀!不是你叫她找我的吗?”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说:“她可打着你的旗号来的,说你很着急,还得快!算了,算了,她大概也是没法子,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之后,我把她找来,严肃地批评她:“你这样可不行,我要再不说你,你把我的朋友都找遍了我还不知道呢!”她立即掉下泪来说:“我不是成心瞒您的。您忙,我但凡有法子……再说,我就是真腆着脸来求您,您也不会不帮我呀!”我想想也是,也就软了说:“反正以后你找我的朋友得通过我。”她马上说:“我可是找了贺同志的杨秘书帮我落实户口问题来的。”我问:“这事贺同志知道吗?”她说知道的。我想想不放心,去问杨秘书,果然是她悄悄找的杨秘书。幸亏杨秘书组织观念强,老贺这才得知的。而且她在如实地讲明了她户口一直在北京,是“文化大革命”愣给迁走的之后,居然加上说:“……得给我落实政策,贺同志别人做的饭不吃呀!”我开始不大高兴,后来一想自从老贺当了这么个破官儿之后,除了真该落实政策的同志外,多少认识不认识的人,甚至整过他的人、早已绝交多年的“朋友”,一口一个“部长”地叫着,来找他要官、要职、要钱、要介绍信……的还少吗?说的那可怕的托词多了去了。而她的事儿不但确实属于落实政策的范畴,还认真地从没称过他的“官衔”,自始至终仍是一口一个“贺同志”地叫着,也就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忙忙乱乱又快快乐乐地过着。忽然有一天,女儿对我说:“妈妈,马姨家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要不就是她病了……”我说:“你没问她?”“问不出来呀,我摸了她的头她的手又都不烫……”我慌忙找她来问,可她只是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看您说的,有事我还能不对您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一留神,就发现她确实有事,不但嗓门儿骤然低了八度,笑起来也很勉强了,还时不时地两眼发直,做事也恍惚起来,居然也时不时地糊锅砸碗起来……我把她叫进我的屋里,关上门断然地说:“说罢!都说出来!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想到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手交替着抹泪,抽抽噎噎地就是不说话。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得也心慌起来,可这时只能是我来壮胆了,就大声凶她:“说呀!你杀了人啦!还是你儿子杀人啦?”说得我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她却笑了起来:“看您说的!我们还敢杀人?是,是——”“是什么呀?看你这磨叨劲儿!”她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了起来:“是他们,我那死老头子,还有我那帮死孩子们……我们家不是临街的房子吗?他们早就吵吵着修个门脸儿……这眼瞅着就完工了……可孩子们都要上班儿,老头子又忒死性,他们非叫我去主事儿……”我才明白她这是也要“下海”了,因为我自己一向迷糊,从来害怕和数字打交道,不禁担心地问她:“你觉得你行吗?卖什么呢?”她一下子又神气起来:“卖什么不行呀!我琢磨着先上小百货,然后上广东去倒皮夹克,您是不知道呀,现在北京流行着呢,可抢手了……”我一想她还准行,放下心来说:“这是好事呀,那你还发的什么愁?”她又抹开了泪:“我是舍不得这个家呀!您哪儿离得开我呀!再说您一天忙得脚丫子朝天,谁来照顾贺同志和孩子们哪……您要是不许我走,我……”我忙拦住她说:“我当然也舍不得你,可不能耽误你发财不是?……你帮我再找个人,可靠就行,你得空儿的时候再教教她。”“那还用说,我早就给您寻摸好了,是我们街坊的一个外甥女儿,干净老实没挑儿,就是不会做饭。不要紧,有我呢,我教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她介绍来的孩子也不错,大众食堂当然是停办了,令许多朋友大为惋惜,但这原是没法子的事。以后她果然发了。悄悄告诉我银行存了十几万,加上货架、存货、装修、门脸儿什么的,要盘出去怕还能弄个十几二十万。答应我的事也没抛诸脑后,外甥女儿出嫁以后,凡我找的阿姨必得经她审过,谁个好,谁个孬,谁个秉性忠厚,谁个内藏奸诈……经常打电话来给我备忘。炖了鸡汤、牛肉,或去南方进货总要给我带点儿新鲜小菜,打电话来叫小阿姨去取,顺便再把人家审问一遍、教训一番……近年来,我因在外地居住的时间多,她生意也忙,渐渐地疏了往来,但我有事总去找她,她有什么事也总来找我。这回阿丽既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当然还是得去找她。对,找她!说走就走,立即驱车前往。
因为连动了两次大手术,三四年来,我几乎没上过街,北京的变化真大,原来走熟了的她家那条街,竟认不出来了。想想她是个大活跃分子,就上了居委会。查出了门牌号码,我兴冲冲地就往前跑,急得个司机同志直叫我:“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到门口一看,当街坐着她的老伴儿。我笑嘻嘻地说:“还认识我吗?”他竟愣愣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病得死去活来,人们都说我大变了样儿,我仍笑嘻嘻地:“我看马姨来了。她人呢?”他却一下子拉长了脸,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说出话来。我的心猛地一紧,往里一看,只见条几上挂着马明文十六寸的放大照片,镜框是黑色的……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她一向是那样的健康,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几乎连感冒都没得过。这时她的老伴才长叹了一口气说:“早就没了她了……快两年了。”“怎么……会?倒是什么病呢?”“肺癌。”我喊了起来:“为什么不找我?”“她说柯同志也正病着,快别给她添堵了……”“她糊涂你也糊涂?孩子们也糊涂?你们明明知道我会找人教她练气功、吃中药呀!”“她去找过你写的那个气功班的。后来开了刀,说好了。她就不练功,又忙起生意来了。后来没多久,转移到淋巴就……”“转移癌治好的也多着呢!至少可延长寿命……”“也这么说来的,可她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住院是不去了,药也不肯吃了。您还不知道?现在打针吃药都贵着呢,她舍不得钱呀……”
“钱就这么好?!这会儿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气得我直嚷嚷,可人已经死了,嚷又有什么用?我恹恹地回到家来,向家人一转述,全家都十分惊讶,欷歔不已……当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独自闷坐。往事历历,齐聚眼前……恍惚间好像马明文又笑嘻嘻地向我走来嘘寒问暖,我回答着回答着,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想起她是死了的人哪!朝夕相处了十几二十年,比和我的许多亲友还亲密,倒也不觉得害怕,不禁数落她道:“马姨呀马姨,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钱怎么也不能比命要紧哪!”她仍是那样笑模笑样地说:“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再说也死得过了。我这么个没文化的粗人,活了七十多,孩子们也都出息了,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还当了厂长。这在过去做梦都不敢想啊!要搁从前,孩子们那么小,那可是不敢死啊,怎么挣巴着都得活过来!这会儿,您还替我发的哪门子愁呢?柯同志,您身体怎么好得了?尽发点子没用的愁……”
看看,她就是比我达观,竟又数落起我来了。真是个人物!我不禁也微微笑了,当时就下了决心,哪天得空,一定得把她写下来。
喏,就是这篇文章。虽然,我仍然十分为她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看重钱,她一定还能多活好些年,多帮助好些人……现在,她挣的那些钱,早不知落入谁人之手了,可她活生生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