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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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4)

古语云:“皎皎者易污,晓晓者易折。”李可染在重庆一鸣惊人,还则罢了。蛰居十年,大鹏展翅,居然“扶摇直上九万里”,就难免令人侧目了。一些保守的老画家责备他画无古意,说:“这哪里还是中国画?顶多只是中国人画的罢了。”一些形式上的“革新派”又因他的画面上既无拖拉机、又无钻井架而叫嚣他脱离政治,说:“毫无时代特色,有什么?不就是黑吗?”有人甚至刻毒地把可染先生的著名巨著《江山如此多娇》易名为“江山如此多黑”。

可染先生面对种种非难,不质不辩。说他因有“哲学家的头脑”,熟知了事物发展的规律而早就预见了这个局面,未免太过。但他确实对一味模古或一味崇洋者均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他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学生说:

“传统要尊重,但有时必须突破它。前人讲各种皴、擦、点、染、线描……都是规律性的总结,但与自然界相比,与无限丰富的现实生活相比,这些规律的发现与总结,又显得太少了。人类文化只有四五千年,这与宇宙纪年相比,真是微乎其微,也许一万年后回顾现在,后人会认为我们还处在一个愚昧的时代呢。所以决不要故步自封。何况清朝石涛都说过,‘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们难道连石涛都不如?”

又说:“我们决不能拒绝外来的影响,西洋画造型准确,明暗、光感的分析、色彩的运用……都是必须学习的。但因地域不同,民族心理、习惯不同,我们又不能生搬硬套,而只能吸收于我有用的。至于把时代精神只看做在中国画上加一面红旗,几辆拖拉机,那就未免太肤浅了……”

怎么才是真正的继承与发展,又怎么才是创新呢?可染先生用他的作品作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画展之后,可染先生又多次到各地实地写生,足迹几遍全国,甚至远赴欧洲等地。他坚定地站在民族艺术的基点,发扬优秀民族传统,又吸收西洋画的种种长处,结合而创出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画风。几次画展一再风靡了海内外。人们尊崇地称他为“现代山水画的开创者”,把他的画称之为“李家山水。”他那崭新的画法已成为山水画的新传统,从之者甚众,逐渐形成了新的画派。无可否认,李可染几十年的功夫没有白下,他已成为艺坛上划时代的巨匠。

在荣誉面前,在挫折面前,可染先生都坦然而淡然,因为他知道“峰高无坦途”。他一如既往地跋山涉水,继续攀登,并做好了经风雨,甚至迎风暴的准备。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年动乱”那场浩劫。那时我常常看见他从美术学院出来,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时,他不像个大艺术家,倒像个天真稚弱的孩子,那疯狂的世界大大地惊吓了他。我知道这时他早已被打成“黑画家”、“反动权威”……每天挨斗,但他只字没提个人的遭遇,只为整个画坛担忧,每每在我搀扶他过马路时,他絮絮地对我说谁谁又被揪出来了,谁谁又被打倒了,不断喃喃地问我:“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得了……”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能劝慰他,请他保重,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同时心中暗暗庆幸:幸亏他不知道我也在当“黑帮”,不然一定会大大降低我话语的说服力呢。

废画三千

画家成名之后,求画者不绝于室,盛名的画家更是让人踏破了门槛,弄得画家几乎无法在家存身,只好“避祸”出门,四处“逃亡”。有的画家为了应付,难免把一些自己并不太满意的画拿来送人,聊以搪塞。而因为画家名气大了,虽是他本人不满意的画,仍然胜人一筹。所以我们这些弟子辈的人常在一起说笑,说是谁谁的画难求,不知谁谁家什么时候倒字纸篓,可否从他的字纸篓里捡几张画……对可染先生,这个笑话则毫无意义,因为他虽有名印“废画三千”,但他的废画,多是亲手撕碎,决不让它流传出去。有时我们暗中取笑说,准是我们中间出了叛徒,谁把我们要去纸篓里捡画的消息报告了可染先生。

这当然只是笑话,说明可染先生创作态度之严谨,实在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远超过他的齐、黄二师了。

可染先生把作品当做自己的化身,在完成之前从不轻易拿出来。他不愿当众表演,是为了保证环境宁静,便于集中注意力。他说作画在某种意义上说很像演戏,要进入角色。余叔岩化好妆,戴上髯口,对着镜子静静地坐着,决不说一句话,没出台就进入了境界。金山上新戏时,常常白天一天不出门,充分酝酿情绪。一次可染先生说:“记得我童年时期听过程砚秋的戏,他那独具风采刚劲委婉的唱腔、韵律在我耳边回旋数月不绝。当时情境,至今难忘。梅兰芳说过,砚秋演《窦娥冤》时,梅曾去后台看他,见他满脸忧怨之气,知他已完全沉浸在艺术境界中,就忙退了出来。”可染先生说着突然笑了:“演员日夜在锣鼓丝弦中生活,又有当众孤独的本事,还这样酝酿情绪呢,何况我们这些没见过阵仗的画家。”

我静静地听着。是的,意境的创造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国画来说,就更难。因为笔落在宣纸上就无法涂改,每一笔都要解决形象问题、感情问题、远近虚实、笔墨浓淡……一点疏忽差错都不能有。难怪可染先生每每形容自己画山水时,感觉就像上了战场,置身枪林弹雨中一样。

可染先生还要求自己作画时的精神状态要像“狮子搏象”,“无鞍乘野马”,“赤手捉毒蛇”那样兢兢业业,全力以赴。可染先生还有这样一个习惯,每次作画,总喜欢在画案边放一个小本子或一张纸,以便随时记下作画时的感受,得失。这也是他不断总结的方式之一。有时一张画连记下一两笔、两三笔不满之处,他就不再画下去了,或画完之后,亲手撕碎。

“多可惜呀!”有一次我忍不住叫起来。“不,”可染先生说,“画消失了,但经验留了下来。画画的过程其实也正是学画、研究画的过程。中国的艺术家常常把艺术的最高境界叫做‘化境’,什么是‘化境’呢?那就是艺术家的思想、生活,通过反复的意匠加工、长期的锤炼糅合,因而成为浑然一体。这样的作品处处是生活的真实,处处又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化身。艺术家的表现到了这个境地,就能最充分地传达他的思想感情,就能最完美的反映生活,就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样的艺术才能使人一见动情,甚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具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潜移默化之功……”

就这样,可染先生时时追求他的化境,因而废画三千。也正因这样,遗憾哪!我们谁也别想从他这三千废画中得到哪怕一张半张了。

陈言务去

亲爱的读者,你有过这样的欣赏经验吗?在你走进画展大厅,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诸多作品中,突然一幅画跳了出来,一股扑人眉宇,慑人魂魄的力量立即征服了你。这幅画也许很大,也许很小,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你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它,你必须立即走近它,仰望它,默默和它相对。一种温暖的,完美的,交织一起的惊奇与喜悦溢满你的心房,你会觉得这个画家是这样了解人生,了解你,而你通过画幅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贴近了人生。这种感情是这样强烈,这样默契,这样心心相印,终此一生,你再也忘不了这幅画和这个画家了。

如果你曾有过这种体验,那么我祝福你。如果你还未曾有过,那么我劝你去看看李可染的画,因为可染先生的画就有这种力量。

前边说过,进入“化境”所需条件甚多,但是,不可或缺的还有这样一条:画家的新鲜感和给你的“得未曾有”的印象。

可染先生有一颗闲章,叫做“陈言务去”。我见他在许多画上都盖过这个章。每当我看见他从图章盘中选出这颗章,或在画上见到这颗章时,心都不禁一跳,想:这可不是颗轻易能盖的章。因为,即使画家的画并不千篇一律,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重复,这一盖也会是对画家自己的绝大讽刺。

但是,可染先生不但盖,而且常常盖,这说明画家的自信心和胆魄,也说明画家对自己严苛的要求。

可染先生力求自己的新意不仅自构思始,自作画始,而是始于写生时,甚至观察生活时。他说:“写生既是对客观世界反复地再认识,就要把写生作为最好的学习,不要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对象。生活这样丰富多彩、繁复深厚,你哪能都了解呢?最好把自己当成刚从别的星球上来的,这样就容易对一切充满新鲜感。俗话说:‘心怀成见,视而不见,’所以写生时,要把自己看成是小学生,不用成见看事物,不用经验看事物,对任何对象都要不断再认识,感觉自然就新鲜了。”

当然,写生能力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写生过程中,随着对客观世界新的发现,可染先生时时追求新的艺术语言,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创造,这样就不断促进了他的创作的意象和表现力、感染力……可染先生画了大半辈子牛,你看他的牛有重复的吗?不但有晨出的牛、暮归的牛、工作着的牛、休息时的牛、沐浴的牛、乘凉的牛,还有老牛、精壮的牛、稚气十足的牛和脾气很坏的犟牛……牛已经多种多样了,再配上神态各异的牧童:调皮的、安静的、吹笛子的、聊大天的、赏花的、听鸟的、在树杈上小憩的、在芦海中竞渡的、观山的、看景的、双腿跨骑在牛背上的、侧身偏倚在牛身上的、悠然和牛絮语的、和犟牛生气角力的……再加上春夏秋冬、晨昏暮晓、阴晴雨雪种种自然界的变化,再加上“春花烂如霞”、“霜叶红于二月花”、“秋风吹下红雨来”……的古诗词意,再加上浑厚的笔墨功夫:浓淡干湿、轻重虚实、落笔的先后次序、运笔的方向及用墨的松实干润……所谓“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的意匠惨淡经营,真是千变万化,意象万千,给了我们多么丰富的生活实感,多少诗意和美的享受啊!

这里只是以画牛为例,至于他的山水,论“李家山水”者宏著甚多,就不一一赘述了。

功夫在诗外

南宋大涛人陆游曾对其子曰:“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原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至理名言。可惜古往今来多少以艺术为敲门砖的人却错会了意思。于是,自然就滋生出各种各样的请客送礼、自立门墙、拉帮结伙、互相吹捧、欺世盗名……的勾当,以求兜售文章或名扬天下。这种商贾行为自然是大大有辱斯文的,而且也未见得有用。因为“时间是最权威的评论家,”多少鼓噪一时的赝品,终成过眼烟云。能够传之后世并熠熠生辉的,只有真正的艺术明珠。

可染先生是深谙“功夫在诗外”的真正内涵、并身体力行的大艺术家。他从不为作画而作画,为作画而学画。他明确提出做一个画家必须具备:哲学家的头脑、诗人的感情、科学家的毅力、杂技演员的技巧……因此,他执著地深入生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苦练基本功,以求得心应手;用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武装头脑,以求通晓事物的规律;广泛涉猎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以加强修养,提高境界……可染先生酷爱书法。从小字就写得很好。他早年习赵体字,后来觉得赵体字表面漂亮而失之“流滑”,因而改习颜字、魏碑……现在写得一手功力深厚、独具风采的好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