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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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女人的魅力(4)

廖鸿铭现在是张静的得力助手,但张静接收那个五金小厂的烂摊子时,差点没要他。为什么所有的人,甚至老弱病残都要,独独不要他呢?因为张静听说他“一心要出国,思想不好。”

廖鸿铭是50年代华南农学院的学生,后来在珠影当演员,事业不顺心,他有香港的出生证,全家人都在香港,不断地劝他出去。1962年,为了便于申请出国,他退职到了街道上。谁知这一下弄巧成拙,不但不让他走,反而落下了坏名声,最后只得进了街道这家小五金厂。

听说这次张静谁都要,就是不要他,廖鸿铭伤心透了。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来找张静,说:“你还不了解我,为什么就不要我呢?”

张静看着面前这个精干的中年人,见他满面风霜,却十分诚挚,她的心动了。是呀,还不了解人家,光听些风言风语,就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对吗?于是她说:“那你给我讲讲你自己吧!”

廖鸿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张静好生自己的气呀!她想起了海珠桥上的那一幕,不就是因为那些人并不了解自己就草率地处理了自己吗?自己现在手里刚有这么一点点权,就差点不公正地对待了别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于是她说:

“对不起,请你下午就来上班。”廖鸿铭差一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能不卖命地工作吗?但生活里常有这样的事,越是拼命干活,拼命加大工作量的人,越容易出问题。他在一次押运毛料花呢到四会县加工时,发现少了一匹花呢。掉在哪儿了呢?他怎么也查不出,他吓坏了,马上回来向张静报告。张静一听也急了:一匹花呢就是两千多元哪!这是建厂初期,两千元对他们还是个了不起的大数目呢。张静真想跳起脚来痛骂他一顿。

可这时,廖鸿铭讷讷地说:“我已经和家里商量过了,我愿意自己赔偿。”张静这一下反倒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不能这样做。本来大家就不了解他,对她使用他就心存疑虑,这样一来,风言风语不就更多了吗?这可是廖鸿铭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关键时刻,她必须拉他一把,帮他渡过难关。于是她说:“又不是你拿的,为什么要你赔?工作中出的差错,让我们共同用工作来弥补。你放心,我绞尽脑汁也要把这两千多元挣回来。”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廖鸿铭的眼眶。很快,他又听说张静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他的心更热了。他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的张姨干呢?

后来,在清仓时找到了那匹花呢,原来是当时负责发货的人粗心大意造成的差错。

“我当时要臭骂他一顿,就会伤了他的心。”张静对我说。“至于赔偿,对别人可以这样,但对他,就意味着不信任,等于在他刚刚挺起腰时又给他当头一棒。可我当时,差一点就做错了。我这个脾气呀,现在想想还后怕。”

现在,廖鸿铭已经是公司的副经理了,张静准备培养他接班。今年7月1日,张静又介绍他加入了共产党。廖鸿铭说,“能在祖国为四化出力,我为什么还要到国外去呢?能和张姨这样的人一道工作,你不知道有多么痛快,眼看着’英利‘一天天发展壮大,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

“是的呀,谁不恋念自己的乡土呢?也有些人出国是向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大多数人是为了开阔眼界,建立事业。当然,也有的是因为对自己的前途绝望或者糊涂,想去开创事业的,有什么可以责难的呢?糊涂的,可以教育,绝望的,应该给以希望嘛!”张静说。

所以“英利”对有过偷渡行为的一律不歧视,有的人偷渡过两三次的,张静也要。“改了就好。我的任务是创造条件让他改。如果因为有错,就你也不要,他也不要,他不更想跑了么?”听她这么说,我不禁一下想起她那句名言:要把珍珠挖出泥土,去尽尘埃……而这些失过足的青年们也就真的安居乐业起来,有的已成为生产能手。

张静曾经沦为“贱民”,所以,她的心对不公正特别敏感。她常常说:“青年,都是好的。不好,不能怪他们,要怪我们老一辈没有把他们教育好。50年代的青年为什么那样热情、可爱,因为当时社会清明。’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扭曲了许多青年的思想、性格,要靠我们一起来医治嘛!社会上有那么多不正之风,光歧视无权无势的青年有什么用?”

她爱她公司里的每一个职工,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日,熟悉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她怕他们每天带饭麻烦,为他们提供工作午餐;她称赞姑娘们爱美的心理,找烫发式样最好的专业户来为她们烫发,为员工们设计一年四季漂亮的工作服;怕他们不肯劳逸结合,每年几次地组织他们郊游;她不断提高他们的收入,她自己直到现在还住在一间透风漏雨的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可心心念念要在自己退休前为他们每个人至少盖出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和他们谈话、相处就像是对自己的子女,所以全公司的人都亲热地称她为“张姨”。

“报刊上老说我爱他们,”张静说,“你一定要多谈谈他们多么可爱。有时工作出了差错,我急了,发脾气,骂人,他们含着眼泪还照常工作,还照常为公司出主意、跑信息,还照常’张姨长,张姨短‘地请示工作。我们的司机日夜辛劳,通信员整个姿势就像弦上的箭,常常我话音还没落,他人就飞跑出去了。全体工人、设计师、行政人员……哎,简直没一个不好。所以,我每发过一次脾气就后悔一次,检讨一次,心里真恨自己啊!”

“英利”很少开大会,许多思想政治工作都解决于日常生活接触之中。只要开大会,多半是出现了什么大问题。

一次,从某加工厂取回了次日要交货的服装。一看,哇!右边的袖子全上得不对。怎么办?交出去,影响声誉!退回去改,误了交货期。怎么办?开大会,张静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大家情绪都坏到了极点。张静后来急得流出了眼泪,大家心里好疼呀,一齐叫起来:“张姨,别急,你别急嘛,张姨,我们和你一样爱’英利‘,我们自己连夜改……”果然那天没一个人下班,全体坐在厂房,拆的拆,改的改,整整一夜,像打仗一样,都改了出来。第二天,保质保量而且按时地交出了货。

“你说我们的青年多可爱。人们老说我年轻,是和他们朝夕相处,把我变年轻了。”张静常爱笑着这样对人说。

有一次,张静听说有一个保管员发牢骚,计较工资等等,这可是“英利”从没有过的事,她一下子就火了,正好因为什么事召开大会,她在会上不点名地进行了批评。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站起来叽里呱啦和张静对顶起来,这更是“英利”从没发生过的情况,大家都怔了,立即七嘴八舌地指责她,那姑娘更急了,对着张静又哭又嚷起来:“你不公平,为什么偏听偏信,人家没有的事,为什么非要人家承认!”一句话,张静立即冷静下来,心想,是呀,为什么我不先找她核实一下?看着揭发的那个人始终没敢对证,看着这姑娘一点不像做假,于是张静马上收篷,笑着说:“没有就没有嘛,看你这么厉害!看你还把我吃了不成?”那姑娘本打算豁出去了,没想到张静会这样,也怔了,一边抹着泪儿一边嘟囔:“谁敢吃了你张姨呀,吃了你,’英利‘不就倒台啦!”空气一下子缓和下来,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许多。所以有人总结说,我们“英利”开会,老是发脾气开头,大笑收尾。

“当领导的没有民主作风不行,更不能爱听小话。大家越是尊重我,我越得警惕自己可别成了老家长。党的领袖都不能搞一言堂,否则就会犯错误,何况我张静!”

她又口没遮拦起来,但她这话说得很深刻。

如果我们所有手里握有或大或小权力的人,都能警惕这点,都能这样尊重别人,爱护干部,乐于倾听不同意见,善于警策自己;如果我们的大小机关、企业、事业单位都能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甚或新中国刚成立时那样官兵一致,亲如兄弟,而不是扯皮拉筋,力量对消的话,我们的“四化”建设就会大踏步前进,中国,将又一次震惊世界。

采访结束了,我打电话给K,她因为出差去了,没能参加我的采访全过程。“怎么样?没让你白跑吧?”她问。

“太好了,谢谢你。”

“早就说过嘛!”她又得意起来,“准备写吗?”“正是准备写,打算先听听你的意见。她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点?”“她的自信心。”K不假思索地说,“那天回来我想,世界上的人真有趣,有的人对自己估价过高,因此他时时苦恼;有的人对自己估价不足,因此常常缺乏自信。而像张静这样的人,满怀自信,又能百折不挠地去拼搏,因此,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我这个人就是太缺乏自信,看来不改,将一事无成……”

真没想到,从来不紧不慢的K,这次也受到不小的冲击,说出了这番感慨颇深的话。

“我要把你这几句话也写进去。”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呀,不要!我可能说得不准确,因为我还想不清她为什么这样有魅力。

你是不会否认她是有魅力的吧,是不是?”当然,我不会否认。她确实深深地打动了我。可她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我为此沉思了很久。是在她说“我不死,我要活……”时那股旺盛的生命力吗?还是她苦苦挣扎在生活底层,却始终面带微笑、直面人生时顽强的意志力呢?是从小不倦地追求生活中美好事物的那股女性的执拗劲呢?还是在沦为贱民,已一无所有时,仍然念念不忘奉献自己的那种精神呢?我想着她扬着脸,意气风发地宣告“我要把所有的人都变得更美”时的神态,想着她把自己和党的三中全会相提并论时的自豪感,想着她凝神细看她的设计师和副经理时那怜爱的目光,想着她一心要为司机、矿工、高空作业工人作出贡献的无比深情……我突然明白了,正是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组成了张静,形成了她独特的、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啊!一个女人的,无论是花容月貌,还是豆蔻年华都不能与之比拟的魅力;一个女人的,无论是升降荣辱,甚或是青春已逝都不能夺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