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流年不利,从开春就住院,至今方初离病榻。这一年来,在死神的门口徘徊,我接触到了多少生离和死别,多少眼泪与悲伤,多少痛苦与折磨啊!也许是死神的庭院狭窄,世界在这儿浓缩了。也许死亡毕竟是最后裁决,一切人在这儿都洗尽铅华,扯去了纱幕,呈现出赤裸裸的灵魂。于是,忠贞与负义,廉洁与贪婪,坚强与怯懦,善良与残忍,崇高与卑鄙……一切人的本性在这里都纤尘俱显,须眉毕露,进行着淋漓尽致的表演。这一年来,我又看到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正剧和闹剧啊!
事物原来确是一分为二的,我的流年不利反而使我眼界大开。本来,激动对病是有害的,会使病情加重或反复。但真诚的歌吟与愤怒,毕竟是对感情的净化和意志的磨炼。因此,在年已半百时能进一步地透视人生,终归还是创作人员的大幸事。为了对救死扶伤白衣战士真心的尊敬,为了对顽强和死神角力的勇士的赞美,为了对一切善良和忠贞美德的歌颂,也为了对一切卑劣、残忍、负义和背弃行径的鞭挞……我有多少故事将向人们讲述啊!
但是,在这里,出乎我自己意料,也许也出乎读者意料,我却要首先给你们讲一个神话。一个古老的,却又是新奇的,不是神话的关于气功治癌的“神话”。
两个嫌疑犯
首先声明,我对气功一窍不通,是个百分之百的外行。我并且自命是个文明人,多少受过一点科学的教育,因此对还不能用现有科学理论全面阐述的气功,不免还有些轻视的心理。所以,这里所说,决不可能有任何门户之见。它只是一个普通病人的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的生活片断的客观报道而已。
既是亲身经历,那么,还是得从自己谈起。1981年10月,我刚出院不久,由于休养得不好,心电图比住院时还糟……偏偏祸不单行,又突发大量无痛血尿,重又急诊入院,并且成了癌症的嫌疑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有了嫌疑,就难免对此类病人格外留心起来。谁知,不留心还好,一留心,怎么?竟前后左右都是。肺癌、胃癌、肝癌、食道癌、贲门癌、胰腺癌、结肠癌、直肠癌、乳腺癌、前列腺癌……哦,原来癌症病人这么多!而且由于病因至今不明,发展期几乎全无自觉症状,往往容易忽略,待到症状明显时,大都已是晚期了。可以说是一脚已迈进了死神的门槛,死亡率极高。因此,在癌病房内外,不但家属亲友愁肠寸断,医生护士特别肃静耐心,就连不相干的路人到此也都不禁敛气屏息,压低了声音说话,好一派肃杀景象。
我既有幸涉嫌,自然,亲朋好友、组织、同志都对我格外亲切和蔼。不但四处奔走为我访医求药,而且不断笑语劝慰,不少人就一再提到了气功。由于我上述的无知和偏见,我在感激之余,总是笑着谢绝说:“气功吗?那是很深奥的东西,我这人很笨,怕是学不会的吧?我还是多吃点饭,储备体力,长瘤就开刀吧。”话虽如此说,但说的人听的人心里都明白:心脏病患者接受任何手术都很麻烦,更何况癌?!但即使如此,我仍没想到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气功,桌上好几本有关气功治病、气功防癌治癌的小册子连翻也没翻。因为,不是癌便罢,万一是癌,时间可真是不多了。我得赶快把我手头的小说写完,要不然,两眼一闭,烂在肚里,岂不可惜!一天,一位坚持说我不像是癌的病友林研究员,突然到我房里来闲谈说:
“你不是癌……不过,做做气功有什么不好呢?你看见9号的梅部长了吗?他是食道癌。七十多岁,受不了开刀了,在配合放疗同时,他坚持做气功。三个月下来,不但经住了放疗,而且十一公分的病灶,现在只剩七公分了。他很快就要出院,专门做气功去了……”
之后,好像约好了似的,不少病友和我闲谈时都说:“你不是癌,不过气功……梅部长……”
我终于注意起梅部长来了。是的,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我亲眼看到了化疗、放疗对病人体力的消耗。因为放射线和许多抗癌药物虽然杀伤癌细胞,但却敌我不分,也杀伤健康细胞和白血球。因此,很多病人很快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于是死神就……而梅部长,虽然年逾古稀,却闯过了这关,不但肿瘤缩小,而且精神矍铄。数九寒天,风雪无阻,每天坚持在户外练功,不要说自己倒下,连六七级大风也刮他不倒……难道真是气功的作用?!我心动了一下,但仍然是偏见占了上风,想也许是梅部长体质特异吧。我没有知识深究,也无暇多想,还是抢我的小说要紧。
这样,就到了11月。一天,楼下23号的陈大姐来看我:“排除了吗?”她问。
“还在一项项地检查。”“气功的书看了吧?”像一切革命队伍中的老大姐一样,她总是对人那样亲切、关心。
“还没有。”我抱歉地笑笑。“你隔壁新来了个同志,也是个嫌疑犯。不过他的嫌疑可比你大多了。”她突然降低了声音,“他脖子上都出现了肿块,而且不止一块……”“也许是淋巴结肿大吧。”我说出了每一个好心人在这种情况下必说的话。她摇了摇头,说:“他是专门到北京来学气功的,好像在南京已有过诊断。”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人可好啦,是我国最早的领航员之一,是我的一个老战友,也姓陈。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他!”
可是没等我们去看他,吃过饭老陈就看我们来了。他面孔黝黑,身材壮实,哈哈大笑着,抢着说话,声音又响又亮,轰轰地震人耳鼓。
“你哪里像个病人。”我说。“但愿和你一样,仅是个嫌疑犯。可是不行,脖子上出现好几个肿块,都连成一片了。”他一边伸出脖子让我们摸,一边还笑。“做过切片了吗?”我摸着那些比核桃都大的肿块,实在说不出那句宽心的话了,但仍满怀希望地问。“做了。他妈的,说就是那家伙。可又找不到原发病灶。”我的心往下一沉。陈大姐赶忙说:“那可能就不是呗!你哪里像个病人。”“你真不像个病人。”不知为什么,我变得像个学舌的鹦鹉,明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老陈却仍然哈哈大笑着:“像不像有啥?听说垮下来可快了。所以,趁还能动,我赶快到北京来学气功。”他翻着我桌上郭林的《新气功防癌治癌法》。
“你看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我……看不懂。”他就是上北京学气功来的,这是他的希望所在,我能说我不相信,我没看过吗?不,我不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些遗憾,但仍哈哈大笑着:“那是因为对你,它的必要性还不像对我那么大。我,可是要争分夺秒了。我在南京就看了,我相信。我老婆现在正满北京找郭林呢!听说现在可不好找了……不过听说她办了一个癌症班,不少人治好了?!”他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们,好像要从我和陈大姐眼里探测出真假。我赶紧敛神静气,除了使劲地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几天,陈大姐告诉我,老陈的爱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郭林同志,哪里只是一个癌症班,是好几个呢!分散在紫竹院、地坛等公园。她给我讲了好些个老陈爱人带回来的神奇的故事,无非是一些癌已广泛转移了的晚期病人如何绝处逢生的。她动员我也去学。
我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不知道,对我这个自命的文明人,越带神奇色彩,我就越不敢相信。而且三九天,大北风刮着,我连散步都不能出楼。上紫竹院去学气功,心脏病加重了怎么办?!
医院也不同意我们去。我的情况如上述,而陈大姐有着严重的糖尿病,正用着胰岛素,晕倒了算谁的?老陈呢,早就低烧,短短几天,已经开始了疼痛。出去学功?万一转成高烧,出问题是随时可能的。
可老陈,他的家属,还有陈大姐都在拼命为他争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经过研究,基本排除。于是病友们都向我祝贺,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走廊、饭厅里都能听到人们在说,解放喽,21号解放喽!我这才明白,原来从癌的王国里释放一个俘虏,哪怕只是一个嫌疑犯,都是一件多么不小的事情。
而人的思维也真奇怪,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唉!真正解放了,再也不用为去不去做气功进行思想斗争了。
无巧不成书的是,恰在此时,17号老陈的CT结果也出来了:已在腹部找到了原发病灶,进一步确诊了他颈部的肿块全然无误的就是淋巴转移癌。
我心里突然那样难过,好像很对不住老陈似的。昨天还是两个一道待判的嫌疑犯,今天却分道扬镳了。死神不知为什么暂时撇开了我,专心致志地向他猛扑了过去。
还存在角力的可能吗?我马上去找了医生,悄悄地问她:“17号,还——有希望吗?”了解到我什么都知道了,医生垂下了眼皮,说:“尽力抢救吧。”“还——开刀吗?”“淋巴癌广泛转移,手术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明天就开始放疗、化疗……”“类似病例,有过救活的吗?”
摇头。
“那么,只是时间问题?”点头。
“根据理论及临床经验,他……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犹犹疑疑地望着我。看着我恳求的执拗的神色,根据我的职业特点及对我的信任,她最后不情愿地、悄没声地翕动着嘴皮说:“一般情况这种病例……如果病人配合得好……两三个月吧。还没听说能拖过半年的。搞不好……当然……随时都可能……”
如果配合得好?据我眼见,老陈可以说是个配合得最好的病人。他每顿吃两三个大馒头,喝两碗牛奶,中间还加餐,把他爱人送来的各种营养食物一律吃光。不论低烧使人多么乏力,疼痛多么难熬,他每天坚持两三次散步。他明明是咬着牙在和死神角力,可留给他的时间竟那么少,两三个月,还没听说有拖过半年的……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凉。“那你们还不让人去学气功?”我突然嚷了起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嘛,人家原是奔气功才上北京来的呀……”“我们已经反映上去了,领导正在研究。这种情况,如果病人坚持——当然,要去还得安排车、陪同……”“你去领导那儿为他争取嘛!你就说,老陈爱人好不容易给他报上了名……你就说,陈大姐去,我也去,我们会彼此照顾的。何况,老陈的爱人是个最细心的陪同……”不知怎么,我突然为能让老陈去学气功苦苦地哀求起医生来,倒好像我原就是个气功信仰者一样。
我后来回想,大概也就是在那时,我才下决心去认识气功这个陌生事物的。驾轻就熟,驾轻就熟,人,似乎总是习惯于走老路的。只有在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去开辟新路,向新的领域迈进。人们一向不愿意承认这种习惯为惰性,那么,应该叫它什么呢?!
反正,不管怎样,我就这样一头撞进了气功的领域。
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们
决定了去学气功,医院领导也批准了之后,我却失眠了。我从小就怕人哭,长大了怕人泣,历尽沧桑后,更怕的是无泪的绝望。这一次,进入了癌病区,我已看到了太多太深的痛苦。好像绝大多数人都有去无回,即使手术顺利,也似乎只是假释,迟早要缉拿归案的。但在医院,总还花插着别的病种,听得见轻病号的欢笑,也不断感染着痊愈出院病人的喜悦。这回可倒好,自投罗网要去癌症班,清一色的癌症病人。不说阴森恐怖吧,至少也是愁云惨雾……唉,唉,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受不了也得受,这是自己苦苦哀求来的,莫不成还能打退堂鼓?不,不行,毕竟不是小青年了,硬着头皮往里钻吧。
一进紫竹院的门,就觉得寒气逼人,呼呼的大北风卷着地上的沙土扑面而来,几乎站立不住。老陈和他的爱人满怀热情地到处打听郭林那个癌症班。我不知陈大姐作何感想,我呢?揣想着即将目睹成群挣扎在死亡线上人们的惨状,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缩得越来越紧。我带着硬摆在脸上的微笑,迈着机械的步子,厚厚的大衣被风卷了起来,好像是在旋风中沉浮的落叶。哦,冷!身心全是彻骨的冷。
我不记得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比这更冷的冬天。转过一座小土坡,眼前出现了一大片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一个石礅上,正在讲着什么。风把他的声音刮走了,我听不见。但人群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想必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竟笑弯了腰。人群中还有几个现役军人,他们的笑声更是豪爽而雄壮。哦,究竟是些干什么的人呢?莫非这样大冷的天还有人游园?
等报了名之后,女辅导员施柯同志领我们到班里去。走近这群人时,只听又是一阵哄笑,那位军人原来也不年轻了,已有四十左右年纪。他也大声地笑着,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想是怕人听不懂,句尾又带着一点京腔:“咦,你们倒笑得开心哩!听别个做蠢事你们觉得好笑,自己咋样哩?想一下嘛,天天在和阎王老子打交道,又明明晓得做气功最怕生气,可有的人不加紧练功还要找气生,那不是明摆着给阎王老子送节礼吗?所以我说咹,要是哪个老癌觉得斗不过了,索性安生当俘虏算了,又何消费那么大事到前沿来资敌咧?……”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怎么,这就是那个癌症班?不,不像。癌症班还能有这样响亮的笑声?再说,哪有医生直管病人叫“老癌”的道理?也许,是些一般的慢性病人吧!
好像为了证实我的疑惑,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军人,大声叫着“阿姨”,迎面向我跑来。哦,认出来了,这是我的两个青年朋友,小罗和小韩。那么,这些人,当然就不是那个癌症班的人了。
小韩和小罗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亲热地问过我之所以到这里来的经过,爽朗地笑着说:“阿姨,排除了当然好,就是没排除,也不怕。你看这些人……”他们一个个地指给我看,说,“那个大声讲话的军人,叫于大元,是这班的辅导员。他自己就是个癌症病人,直肠癌。”
我一愣,哦!“那个老太太,看见吗?就是脸儿尖尖的,头发雪白的,在那里张着嘴大笑的。对,就是那个,肝癌。七十岁了,医生原说她活不过今年十一的。”我又是一愣。哦,现在不是已经11月了吗?“你顺着我的手看,那边那个穿紫衣服的女同志,看见了吗?胸腺癌,两次复发,广泛转移,医生原说她活不过去年十一的。再看那边那个胖胖的小伙子,肺癌,才二十六岁。”小罗突然降低了声音,“据说只有三四个月了。你回头,树边上那个和人逗笑的姑娘,看见吗?对,就是那个拉着别人头巾看花样的那个。才二十七岁,乳腺癌。手术后不到一年已广泛转移……”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竟还有心思学织毛线花样?!“那边那个军人,对,就是正说话的那个,鼻咽癌。那个站得笔挺的,穿登山服的小伙子,对,就是那个,肾癌……怎么,怎么都是癌?”小韩和小罗一起笑了:“癌症班嘛!当然,有些是手术后防止转移,但大多是已经无法再行手术和接受放疗、化疗的。也就是说,都是些被判处了’死刑‘的人。”
我一愣,一愣,又一愣,至此,完完全全地瞠目结舌了。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们!是的,这个词多么确切地说明了问题的实质。但他们说得多么轻松,而那些“死囚”们也竟都那样沉着。也许,并不都是视死如归的哲人吧?恐怕更多的是下定决心和死神顽强角力的勇士。我忙指着老陈,悄悄地把他的情况告诉这两位小友,请他们快去讲给他听。但一定注意别透露出他自己还不曾知道的病情。
两个青年向老陈轻快地跑了过去。一会儿,从他们那里就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小罗的声音纯净甜美,像领唱的女高音;小韩的声音高亢而沉静,充满了力量和信心;而老陈呢,还是那样哈哈的大笑,就像乐队里的低音鼓,不但震入耳鼓,而且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