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玖炎站在小小的院落前面,望着院墙里那间闺房的檐角。
闺房建造得十分精致,因为这是他的命令。而闺房里面,住着比这房子精致百倍千倍的女儿。他的女儿。
他望了很久。久到一十六载。
可是,他的心里仍旧起伏不平。
这是他泠玖炎的孩子。西沃成长出多少美丽红颜,他便娶了多少。可是,他自娶妻以来,已经将近二十载了,旋眸竟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拥有万贯家财。他生得英俊潇洒。他懂得女人的心态。他对待每一位美丽红颜的时候,都是用了心的。他从不会想,把身边的女人当做一种玩物,始乱终弃的玩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年届不惑之年,却始终无子缠绕膝下?为什么他的好似妻子当年绝世美丽的女儿,竟是天生的盲人?
难道他风流有错吗?难道,他在前世造了孽吗?
一十六载,不,二十载了,他依旧想不明白。
院落里亮着灯火。
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女儿尚未安歇。需要灯火的女仆们正侍立着,等着服侍主子安歇。
已经很晚了,旋眸为什么还不安歇?难道这么晚了,她还在嗅着花香吗?
泠玖炎很担心。但是,他不想进去,尽管他还有别的事情。
他给足了他能够给女儿的,他想让他的女儿成为这个人间最为幸福的孩子,可是,一个最为潦倒的乞丐都能够依靠眼睛而享受到这个人间无数的色彩美丽,可他泠玖炎的女儿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必须弥补他的女儿。不论,她所承受的苦难是不是因为他。
他能够为女儿做的,还没有做尽。
他对他的女儿的疼爱,永远都是那么深沉,那么浓烈。
旋眸走在狭长的花径上的时候,周围的花香依旧那么浓郁,吹在肌肤上的风儿依旧那么柔软温和。可是,她却感觉到了心神不宁。
她不是第一次如此不安。
那一次,同样是在这条小径上,她与阳堂作别。她不知道这样的作别会不会就是永诀。她可以猜到,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位与她最为亲近的族兄,调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却不能确定,父亲的心,到底有多么地坚决,与无情。
只是突然的一股冰寒的感觉。
别人感觉到的今日的天气,都是柔柔的暖意。
她知道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摸了一下小臂,立刻便有人为她披了一袭风氅。
她本来以为是她的随身使女早衣。尽管在她这样赏花的时候,早衣早已退到一边去了。
但是,有一个刹那,她的心抖了一下,强烈地抖了一下。
她用心地嗅着,想要嗅到那曾经万分熟悉的味道。
她希望是父亲发了恻隐之心,把阳堂还给她了。
可是,这味道里没有浓烈的温柔,没有相处将近十载的那种无与伦比的默契。
这味道,是太浓重的官宦之气。
这味道,她太陌生。
“早衣!”旋眸急急地呼唤。
她心里有恐惧。这么多年了,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走进她的花园。
这个被培植在她的小小院落里的花园,这个由阳堂一手培植出来的精致花园,是泠家大宅里众多花园之中,最为小巧而精致的一个。泠玖炎下令把能够寻找到的名贵品种,都送到了他的唯一的孩子的院落里,并命泠氏子孙之中最为精晓养花护花的阳堂,来帮助旋眸侍弄花儿。
他从来都不会应允陌生人走进女儿的院落。即使他不在家里,亦没有人胆敢擅自闯进旋眸的独有院落。难道——
旋眸柔柔地笑,说:“阳堂,你回来了?!”
她希望是她自己的嗅觉暂时出现了紊乱。或者,阳堂离家许久,原先的味道已经改变了。
她的心里是浓厚的欢欣。但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隐藏着。她表现着欢欣。她用这样的表现告诉身边的人,同时亦告诉自己,她是非常喜欢这位比她年长许多的族兄的,并且还有个强烈的愿望,并为这个愿望,而希望父亲能够尽快地走进她的院落,然后向她提及婚事和阳堂的名字。
——她再次地,欢欣地问:“阳堂,是你吗?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然而,她的阳堂却缄默其口。
那一次,他也是这样缄默。
她能够感觉到他正热烈地凝视自己,以那次同样的热烈。但他缄默。
她起先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缄默。他一向都不是这样的。以往,他会很细心地问她还冷吗,会劝她回房,然后亲自送她回到她的闺房。
她心里很乱。她不清楚阳堂是不是改变了,连对她的心意都改变了。
她不禁问:“阳堂,你怎么了?”
但是,阳堂仍然缄默。
她不敢仔细地去辨认身旁此人的味道。她不敢告诉自己,其实她是认错了人。
她不禁心慌慌地问:“阳堂,你为什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耳朵里,是阳堂带着凄慌的声音:旋眸,我要离开了……
她记得,那一日,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双手都在抖。
阳堂告诉她,他非去不可。他曾经说过要永远陪着她呵疼她,也曾经说过即使她的父亲反对,他亦会全力争取。他是决不会撇下她的。
可是,他竟然要离开她了。
难道他的誓言都是假的?难道他贪恋的竟是泠家的财产?还是,他嫌弃她是一个盲女?
是啊,她是一个天生的盲女,没有办法治好的盲女……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看不见阳堂的样子,连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如何的模样,都没有办法知道……
他嫌弃她是一个盲女,是理所当然的,无可厚非的。她那时候曾经这样想过。
“阳堂,你变了,是吗?”
旋眸希望身边的人开口。她希望他告诉她,即使面貌变了,即使身份变了,他对她的心意亦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那话却令她胆战心惊:“你叫旋眸,是吧?”
这声音绝对不是属于阳堂的那个。这声音里,官宦之气太浓。
阳堂的呼唤,已经消失了。她为什么总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呢。
——她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自制?即使对阳堂的思念多么地强烈,亦不能把误闯入她的院落的胆大陌生男人当成是他啊!
——“早衣!”她厉声呼唤。
早衣惶惶地奔过来,小心地避过小姐身边这个她不敢得罪的人。
旋眸向回走。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走,脚步是异常地迅疾,竟不似目盲的人。
别人不能了解她心里的恨,但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她恨那个专权刚愎的男人。她恨自己不能选择自己的生身父母。她恨,她没有能力逃离泠家。
她永远都记得,阳堂在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曾经发出过一声叹息。
那叹息太凝重,太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