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枪队是个坏东西,因为它是打太平军的。不过,如果客观地说,洋枪队其实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起点。当年的早期洋枪队是归李鸿章节制的,经常混在淮军里一起行动。洋枪队在美国牛仔华尔手里,没有成什么大气候,拥有洋枪队的淮军,跟对头李秀成打仗,占不到多少便宜。可是,到了英国军官戈登执掌洋枪队的时候,局面变了,洋枪队不仅装备更好,人数更多,而且训练更加有素,开花炮的使用,更加有效,洋枪队会用仪器瞄准了,射击技术更精良。这样一来,即使人手一杆洋枪的太平军李秀成部队也有点顶不住了。战争末期,虽然由于杀降问题,戈登跟李鸿章闹翻了,后来洋枪队也解散了,但聪明的李鸿章把洋枪队的装备和大部分洋人官佐都留在了淮军里,官佐专做教练,训练士兵。从此以后,淮军不仅变成一色洋枪的装备,而且最早实行了洋操,士兵列队,立正稍息,向前看齐,齐步走,统统跟洋兵一样,口令都是英语,跟现在的香港警察一样,齐步走都得喊:left right left……只是,没了戈登的洋人官佐们,水平实在有限,虽然教会了中国士兵行列式,也教会了中国士兵使用洋枪洋炮,但基本的战术却是不教的,中国的军官们,也不屑于学,用罗尔纲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练兵不练官。真的打起来的时候,装备精良的淮军,还是跟其他中国军队一样,一窝蜂式地拥上去,既不知道掩护侧翼,交替进攻,也不懂得火力掩护,延伸射击。
不过,在甲午之前,会洋操、使洋枪的淮军,还是很让朝廷满意,在同治九年(1870),谕令各省督抚,学习淮军,编练洋枪队。一时间,凡是在华鬼混的外国散兵游勇,都有了金饭碗,摇身一变,成了洋教官。各地驻防八旗,也有所动作。最早跟洋鬼子打交道的广州驻防八旗,动作最快,到同治十三年(1874),已经组成了一支有1200人的八旗洋枪队,聘请洋人演练洋操,在操场上蹦英文单词。
虽然这支洋枪队后来又有所扩张,但扩进来的人,大抵只对增加的粮饷更热心,八旗洋枪队连洋枪都懒得摸,平日洋枪都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原本,在编练八旗洋枪队的时候,就没指望他们出征打仗,只是让他们当巡警,拿着洋枪,吓唬吓唬广州城里的流氓痞棍,制止一下这些人喝酒赌博之后的恶斗,连带着偷鸡摸狗。然而,等到枪发下去之后,发现这些八旗洋枪队老爷,自己就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加上连枪也不乐意扛,派出去,也至多拿着大刀长矛,因此,巡防也不甚了了了。到了最后,甚至到了上级来点校的时候,这些八旗老爷也不露面,临时雇些人来替他们扛枪站队,好在八旗老爷的风范全国上下都一样,上级即使看出名堂,也无可奈何。
到了清朝新政时期,全国统一编练新军,朝廷对八旗仍然不死心,原本打算以各地八旗洋枪队为基础,编练八旗新军,但没想到成立了二十来年的八旗洋枪队硬是枪怎么放都不知道,只好悉数解散,挑选青壮八旗另行组军。但是,直到清朝灭亡,八旗新军也没成气候。最有规模的禁卫军,练成两协(旅),结果到了袁世凯反正的时候,这两协由冯国璋统率的八旗新军,根本没一点反抗的意思,最大的希望居然是要求冯国璋永远带领他们,不把他们遣散。禁卫军后来扩编为两个师,一直到冯国璋死都跟着他,冯国璋下野回老家,这支军队还明令归“冯前大总统”统率,临死,冯国璋还得给他们筹措军饷。冯国璋死后,这支“直系”的嫡系部队,一声不响就归了皖系,然后在直皖战争中,一枪没放,就放下了武器,此后就消失在军阀混战中,连一个小小的战绩也没留下。
1644年入关,以十几万人横扫中国的八旗兵,虽然到了乾隆“盛世”,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毕竟在守镇江的时候,还能凭借坚固的城墙,跟来犯的英军打上一仗。
没想到,这仗居然是八旗的最后一缕余辉,可爱的八旗将士,在洋人打上门来,国家面临军事变革的时候,对军事现代化一点兴趣也无,在西潮涌动中,宁可缩在军营里抱残守缺,啃着铁杆庄稼得过且过,想当然地以为,打下的江山自然就坐得住。对变革,能挡就挡,挡不住也挡,直到时代的大潮把他们抛到岸边。
不止在洋枪队层级的军事变革上无动于衷,就是甲午惨败之后也不知觉悟,戊戌维新中,多数旗人都在拉变革的后腿,直到新政,也没有多大改变。
八旗的悲剧,说明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统治阶层,无论当初有多么勇武,最后都会归于无用。在时局急剧的变化中,无法适应变革,只会凭着优越的地位,凭借特权生活,而这特权,恰恰成了急速没落的催化剂。
新军脑后的辫子
晚清的军事变革,第一波其实是从淮军开始的。最大的机缘,是淮军开到了上海,遭遇了上海洋人的自愿兵洋枪队。最开始是洋人组织的洋枪队隶属淮军,后来则整个淮军洋枪队化,不仅使用洋枪洋炮,而且全部操典概用西式,连立正稍息向右转的口令,都袭用英语。来自两淮山里的泥腿子,经过洋人教官训练,一听turnright,就知道向右转。但是,最初的西化尝试,却忽略了关键一个环节,只练兵不练官。士兵们学会了步兵方阵阵形以及变化,但军官不知道,所以,真的打起来,士兵们在什么也不懂的军官指挥下,还是一窝蜂地上或者退。所以,全副西洋武器的淮军,现代化对于他们,只是学会了怎样装药放枪,以及几个操令的英文单词,其他的都不甚了了。好在淮军的对手,从太平军到捻军以及其他零散的土匪,武器都差得远,多数还在冷兵器时代,所以只消几百根洋枪一起轰,大抵可以占上风。
甲午战争,都说海军打得不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其实陆军战绩更差。一向牛烘烘的淮军,被小日本从汉江一直赶到山海关,连一个小仗的便宜都没占过。换上湘军,战绩更差,简直一塌糊涂。吃了大亏的中国人,终于明白了,要学西方,必须老老实实像日本那样,官兵都学才行。小站练兵,揭开了新建陆军的序幕,到1904年,以北洋军为榜样,全国编练新军,请洋教官,整个学西方,连军医、军乐队都照搬过来。
但是,中国人学洋人,跟日本人不一样,有一点小小的障碍,那就是人人脑后的那根辫子。淮军时代,学洋操,用的是前装枪,比较简单,还好办,到后来,机枪也有了,大炮也复杂了,也就是说,军人手里的家伙,机械装置零件多了,结构复杂了,摆弄起来,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就有点碍事了。弄不好,绞进机器里,不仅尴尬,而且容易弄伤,或者弄坏了枪械。但是,满人统治,辫子的有无,属于政治正确与否的问题,不好商量。最简单的办法,是把辫子盘起来。
所以,那时候的官兵,头上的西式军帽都像鲁迅说的那样,隆起一座“富士山”。弄得不好,操练演习动作大了,辫子也还是容易掉下来。
况且,是军人就免不了紧急集合,总不能穿好了衣服,打上绑腿,还得花上半小时像女人一样打理辫子。再说,新军是有军医的,西方的卫生观念,也随着军事制度、技术、装备的引进而引了进来。有条辫子,无论如何,都对卫生是种妨碍,至少,比较爱长虱子。所以,洋人一看就挠头。因此,剪辫子,对于新军而言,实在有充分的理由。
加上新军问世那些年,不仅西学东渐,而且西俗也东渐,社会上层,跟着西人走。脑后有根辫子,怎么都让人家看不起。租界里红头阿三拿人,揪住辫子一拖拖一串,让国人很没面子。
在这样的背景下,新军士兵,还净是些文化人,不少人受了社会上“不良风气”的影响,对脑后的辫子,开始看不顺眼了,一喝点酒,喝大了就会把它给剪了。好在那时候,满人也没有了当年的豪气,动辄把没辫子的汉人脑袋割下来。所以,军营里出了没辫子的,也就是惩罚一下了事。碰上开明一点的长官,连罚都不罚。碰上刁钻的士兵,先写了文章发在报纸上,论证剪辫子的正确性,长官想罚也罚不了。士兵这样,军官也好不了多少。
清朝最后一年,也就是1911年,保定军校招生,当时叫陆军速成学堂,招生对象,大多为新学堂的学生。这些学生进了军校,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感到脑后的辫子麻烦(当然在洋教官面前还丢人)。于是有人提议,干脆大家一起剪了,一千多人,法不责众,总不能都给我们开了。于是,一夜之间,所有学生,除了少数几个旗人之外,都没了辫子。消息传开,陆军部大惊失色。
旗人学生打小报告,说是剪辫子是由于革命党的缘故,学生想造反。于是,陆军部马上电令驻扎保定的北洋第二镇统制(师长)马龙标,要他兵围保定军校,抓捕革命党。北洋军士兵相对保守,比较能忍,对脑后的辫子虽然也感到不便,但尽量将就,所以,可以请他们来镇压。当时保定军校的督办(校长)是段祺瑞,此公办学,一向马虎,但关键时刻却很明白。听闻消息,马上打电话给马龙标,说你不要轻举妄动。学生们剪辫子是为了出操方便,跟革命党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他们没事。如果你非要派兵来,学生也有武器,可能比你的部队还精良,如果起冲突,结果还不知怎样。马龙标也是北洋老人,哪有为难段督办的道理,按兵没动。段祺瑞又马上给陆军部发电,解释了学生剪辫的缘由,如果有革命党混进来,他会查办的。这样,陆军部才收回成命,不过,从此保定军校第一届的学生,也就此没了辫子,光着脑袋,毕了业。这届学生,出了几个特别有名的大人物,有后来国民党的大佬张群,还有国民党的军事奇才杨杰,还有一个最出名,就是蒋介石。
其实,此时的陆军部尚书荫昌,虽然是个旗人,但留过洋的他,脑后也没有了辫子,只是上朝的时候,弄根假的,糊弄糊弄小皇帝和太后。日后就是没有革命,剪辫子,也是大势所趋。道理很简单,人家都没有,独我们有,就算是特色,也长不了。
小站练兵的风波
小站练兵,是袁世凯事业的起点。虽然说,袁世凯在朝鲜已经崭露头角,显示出他居于乱世的才华。但如果没有小站练兵,袁世凯以后能混成什么模样,还真不好说。尽管他是个贵公子,世家子弟。但像他这个档次的世家子弟,晚清有的是。混成富家儿,不是问题,混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做,也容易。要想做出后来那么大事来,似乎不大可能。小站练兵,不仅练出了一支他的军人班底,而且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北洋系。这个北洋系,不止有晚清到民国之间最现代化、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一系列新式军事教育体系,还有当时最优秀的文武人才,以及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
小站练兵,也是中国陆军现代化的开始。虽然说,自打淮军起,中国军队就开始使用洋枪洋炮,用洋操训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都是英语。但是,用一个刻毒的日本人的话来说,淮军的现代化,只是教会了士兵扣扳机而已。实情也确实差不多,中国的陆军士兵,也就是学会了扣扳机,放枪。甲午战争,陆军从平壤跟日军战到山海关,每战都拼命放枪,子弹消耗了不少,但却没打死几个日本人。中国陆军正经八百能打一打了,还就是经过小站练兵之后。当然,真正打得像个样子,还是得等到这支北洋军的班底,经过十几年内战,练出来以后的事。可是当初,袁世凯小站练兵,尽管作为甲午战争后的救急措施,还是历经坎坷,命运多舛。
小站练兵,严格地说,不是起于袁世凯。发起这事的是李鸿章的幕僚,甲午战争办粮台(后勤)的胡遹,练新军这事,是在甲午战争紧急关头,作为甲午战争中的应急措施被推出的。意思是,赶紧练出比淮军更洋一点的兵,没准可以救急。可惜,这位翰林出身的胡老爷,说说容易,真格的操练起来,未免玩不转。跟李鸿章的老朋友,作为总教练的德国人汉纳根,怎么也弄不明白,刚开了头,就弄不下去了。于是,第二年,在《马关条约》签了之后,这差事,连同刚练了几天洋操的十营定武军,就落到了袁世凯手上。
这事,居然就是胡遹本人大力举荐的,也许,胡大人急于甩掉这烫手的山芋,自己已经觅了修铁路的好差事。
客观地说,当时的清朝,袁世凯无疑是最明白、也最有用的人。这支新军落到他手里,的确很有起色,从定武军,摇身一变,成了新建陆军。人也多了,枪也多了,步、马、炮队七千人马。一色普鲁士陆军军服,整齐,精神,很是扎眼,唯一麻烦的是脑袋后面的辫子,要塞进帽子里,害得人人帽子都鼓个大包。
新建陆军定了严格的军纪,特别高的军饷(士兵每月四两五钱银子)。当然,招兵的尺度,也特别严。年龄,二十到二十五岁,身高四尺八寸,力气要能平托一百斤,走路要一小时走二十里。
还不能有任何恶习,连吸食洋烟都不行。所有的士兵,都是老实巴交的乡农,由当地乡绅和乡老具保,城里人和过去当过兵的兵油子,一律挡驾。每日里,袁世凯亲自跟着摸爬滚打,立正稍息,举枪射击。更为难得的是,袁世凯一改淮军现代化练兵不练官的旧做派,成立了随营军官学校,狠抓军官的训练。后来,还由此发展成北洋系成系统的军事学校。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御史的弹章到了。1896年5月,河南道监察御史胡景桂,上奏弹劾袁世凯,说他小站练兵,有五大罪状。其一,不该用洋人服制,“改我朝服色”;其二,克扣军饷;其三,对北洋大臣王文韶无礼;其四,建造营房,强占民田;其五,擅自杀了一个买菜的农民。
说实在的,这样的弹劾,除了杀菜农还算回事,其他的所谓“罪状”,实在是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小站练兵,在那个时候,用的还是旧营房,抢占民田,根本谈不上。再说,练新军,要的就是穿洋军服,用洋人军队的编制,否则叫什么建陆军。至于克扣军饷,这罪名扣在清朝任何一支军队头上,都没错,唯独不能扣在袁世凯头上。袁世凯练兵,首先着意克服的就是旧军吃空额,克扣军饷的积习。开始的时候,每逢发饷,他都亲自到场点验。士兵的饷银,一部分要扣下来,派官员会同地方官,限定时间,直接发给其家属,免得士兵乱花掉。其清廉干练,让外国军人看了都竖大拇指的。
清朝的规矩,凡有弹章,就得派员彻查,除非皇帝特意照顾。显然,即使有了甲午之败,西太后对于跟洋务沾边的事,还是习惯多盯着点。于是,西太后的亲信、袁世凯的顶头上司荣禄和一个滑头官僚陈夔龙,被派到天津查案来了。查的结果,据陈夔龙后来回忆,还是查出点东西了的,但是被荣禄压住不让如实汇报。这种说法,显然不真实,因为,鼎革之后,陈变成了遗老,对袁世凯很有看法。这样说,有成见的因素。而据荣禄的奏报,御史所奏,除了穿洋服,一件都落不到实处。连所谓擅杀菜农,都子虚乌有(这事,到现在也是个谜,不知道袁部士兵或者军官真的干过这事,后来拿钱摆平了呢,还是压根就没这事),因为,当地地方官那里,根本没人报案。而穿洋军装这事,原本就是新建陆军的应有之意,朝廷知道的。荣禄在奏折里,把袁世凯着实夸了一通,说他血性耐劳,勇于任事,督练洋操,选拔精锐,尚能不遗余力,于将领中实为不可多得之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