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当时寇准在震惊之后,心里最强硬尖锐的一句话应该是:“陛下,那么你是想当孟昶呢?还是想当李煜?!”
但他终究是宋朝的臣子,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出口,他向旁边看了看,发现肉瘤子王钦若和高大英俊的陈尧叟就在身边,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事论事没有用,得让背后的教唆犯疼了才行!寇准说:“是谁给陛下出的这种主意,应该马上砍了他的脑袋!现在皇帝神武,将帅同心,只要您亲征,辽国必将撤军。就算您不打算亲征,我们坚守城池,时间长了,辽军也自然疲惫,无论怎样,都到不了您抛弃宗庙,出外逃难的地步!”
但是这样的话太没营养了,根本就打动不了赵恒。很简单,大难已经迫在眉睫,这样传统教科书式的套话,去骗小孩子去吧,赵恒一点都不白痴。
形势已经急剧恶化,辽军这时终于取得了重大战绩,祁州(今河北安国)被攻破了,守军全军覆没,接着辽军又猛攻瀛州(今河北河间)。所有的消息都被隔断,瀛州的存亡根本没法判断,而且辽军的前锋又继续南下,已经接近了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
再后面就是河北重镇大名府了……紧接着就是最后的屏障黄河。
这里要说一下地形。宋朝北疆的州府分布是这样的,先是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前沿据点,后面的镇州、定州等是超级军城,再往后才是祁州、瀛州、冀州、贝州、大名府这一连串的居民点,再向后,是河南境内的澶州等地。
但是这部分的河南,并不是“黄河之南”,还在黄河以北,过了黄河,才是宋朝的国都开封。
而这时宋朝的军力分布却让人绝望。重兵都集结在定州大阵,但它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辽军扑向了河北以南偏东的方向,那边的大名府一带,充其量只有三万多人的军队。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比没有强点,而且想要像田敏、张凝那样和辽国人硬拼一场都做不到。
大名府可不是北平寨等军城,他们身边有数不清的宋朝老百姓,你一时痛快了,除非能把辽国人一举击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时寇准无论怎样鼓励、威胁甚至展望美好的前景都没有用,你得有办法,河北空了,整个防线都漏了,你得有办法能迅速补上!
寇准的对策有三条——第一,马上调天雄军(河北大名府一带驻军)步骑混合约一万人,由周莹、孙全照等人率领,火速赴援贝州。如果人数不够,就先发五千人,由孙全照全权负责;再令莫州方面的石普等人策应,不单是向大名府增援,更要向北,直接进入辽国境内,尽一切可能烧杀抢掠,让辽军有后顾之忧。军队如果不够,就选派民兵。
第二,如果这时辽军已经越过贝州,逼迫大名府,那么立即命令定州大阵南移,至少分出三万人南下增援,定州大阵的损失,就由土门方向的雷有终来补充,命他即时率兵靠拢。再令王超在定州依城列阵,与威虏军城的魏能、北平寨的田敏等人会合,选择时机向大名府集结,以便您御驾亲征。
第三,万一定州被辽军隔断,王超的大阵没法前来会合,而且大名府一带全被辽军袭击,就只有命令魏能、田敏的全骑兵部队不顾一切代价南下,去牵制辽军的进一步行动。而这么做的全部意义,都只在于滞留辽军的攻势,等待您的亲征……
亲征,只有亲征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恒仍旧沉吟,但寇准的话还没有说完。
现在全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大名府,没有兵,但是我们有大臣,要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天下皆知的您的亲信大臣去,这样才能让百姓军民们相信,您没有放弃河北。这个人……他突然转向了聪明绝顶的王钦若。
参政大人,现在是为国分忧之时,您不能推辞!
蓦然抬头,王钦若惊觉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雷劈中了。四目相交,他看见寇准的眼睛里闪烁着痛快淋漓的仇恨,那里面的每句话他都读得懂。
……该死的懦夫,你敢当逃兵,老子就让你第一个去扛炸药包!
……你不是聪明吗?留着你在皇帝身边,你的聪明就会没完没了,跟皇帝咬耳朵说悄悄话,把皇帝搅得心乱如麻。那就把你远远地扔出朝廷,让你和辽国人耍聪明去,看看管不管用!
但是王钦若也是人中之杰,并且实事求是地说,不管他对于宋朝是个什么角色,对于赵恒来说,他从始至终都是忠贞不贰的。他瞬间就稳定了下来,态度沉静地对皇帝说:“陛下,臣愿去。”
只是从此在心底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寇准,从现在开始,有你没我!
就这样,宋朝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亲临前线,火速赶往了当时最紧要的关口——河北大名府。缺兵少将,但还要把定州大阵都堵不住的敌人拦住,给皇帝亲征争取时间。
支开了王钦若,寇准正要展开下一步谋划,但就在这时,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在前线的远端莫州城,宋朝的大将石普突然见到有四个汉人装扮的士兵来到城下,为首的人自称李兴,他拿着一封信,说,这是写给汉人的皇帝的。
这时整个河北就像一片汪洋,契丹铁骑就是海水,宋朝为数不多的几座大城,只是海水中漂浮的岛屿。这种情况下,四个宋兵居然能安全地来到城下,并且写的信是要交给本国的皇帝的!
奇哉怪也,但是更奇怪的是,石普接过信,只是看了一眼信落款处的人名,就再不迟疑,马上精选了多名亲信,分走不同路线,命令他们跨越整个河北,一定要把这封信送进开封都城。
上交皇帝本人。
于是就在王钦若北渡黄河,赶往大名府前后,这封信终于千辛万苦在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一月七日送到了宋朝皇廷之上。这其间好几个送信人都出事了,一个叫张皓的还被辽军生擒。记住他,在这场伟大的战役中,整个东亚的格局都将为之改变的超级赌搏里,一个个小人物都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张皓就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谁,都比不上这封信和发信人的作用。
当年宋真宗赵恒展抚信笺,审视来函,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封死人写来的信。
王继忠。
竟然是他当皇子时的玩伴,后来又为他而战死的将军,难道还没死?
王继忠在这封信里先解释了一下当年在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怨恨救援不利的王超,而是自认有罪。战败就是军人的失职,何况他还投降了辽国。但是他说,辽国知道他是宋朝皇帝的亲信,所以对他也非常的好,现在两国交战,他回忆起当年与皇帝在一起,时刻都听到皇帝说,要“息民”、“止战”,而且现在辽国一直很钦佩您的仁德(况北朝钦闻圣德),想和您重归于好,希望智慧仁慈(睿慈)的您能勉强听从这个建议……
听吗?首先得分清楚这件事的真假。而且关键点并不在于王继忠是否真的没死,这封信真的是他发出来的。而在于,这封信的确是契丹人的意思。
凡事要多想,在这种非常时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挺在前线(也可以说是陷在敌占区)的石普是不是怕死了,违造了这封信来骗皇帝去主动求和;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感觉强攻太费劲,要耍诈来麻痹宋朝人。就像当年南北的石勒那样,一边进攻,一边苦苦哀求说我没恶意,就这样一直到敌人的城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样的事类太多了,胡人别的智慧没有,说到战场上的鬼魅伎俩,一点都不比汉人差。
讨论展开,很快统一了意见。以首相毕士安为首,集体同意“相信”契丹人一次。不为别的,至少这时稳和一下,对宋朝人只有好处。而且还给出了契丹人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这几年有不少契丹人越境投降,据他们说,辽国惧怕陛下神武,以及本朝资财雄富,深恐我们举兵收复燕云,所以才以进为退,屡次挑衅(自比北魏、辽为蜀汉?)。现在他们一再受挫,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所以要讲些条件。似乎应该是真的。
但是赵恒摇头——不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辽国是真的想议和,也有别的企图。他们要的是关南的土地,以前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如果他们要钱财,可以答应,如果他们要土地,那么只有一战。朕必将亲征!
就这样,两天之后,宋朝给王继忠回了一封信,信里答应可以议和。但是仅此而己,不急迫,很镇静,等着辽国的进一步动向。但是等来的,却是辽军猛攻瀛州,瀛州已经陷落,并且连冀、贝两州也都岌岌可危,即将沦陷的流言!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每日每夜,压力都在急剧增涨,直到20日,准确的军报还是没来,但是王继忠的第二封信却到了。
信里措辞仍然非常恭顺,但是却非常强烈地暗示了一点——关南地区本来就是辽国的地方,人、地两熟,瀛州恐怕是守不住的……希望皇帝早派使臣去议和。
很明显,这是辽国人的语气,但更明显,对方说的是实情。
面对赤裸裸的要胁,宋史的官方记载中,赵恒是这样说的:“瀛州素有防备,不必担忧。不过我方先派遣使者,也没什么损失。”(瀛州素有备,非所忧也。欲先遣使,固亦无损)
说得很轻松,也着实的大度,有上国的气派。但是做买卖,谁先开价谁吃亏,没人不知道!但是身临其境,谁能怎么办……于是宋朝先选出来一位军中勇士,叫李斌,由他持信箭穿越战场,通知辽国宋朝将派遣使者。一方面要枢密院推荐,由谁来担当这次议和的使臣。
使臣自己站了出来,叫曹利用,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吏,当时的官职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说白了就是一个跑腿传令的办事员。
一瞬间赵恒肯定觉得被伤害了。关键时刻,国家都危难到了这个地步,平日里那些高官厚禄、脑满肠肥的大臣们居然一个个都缩头了,只推出这么个小东西来顶缸,哪有半点对他,对这座江山的忠心!
愤怒中,他告诉枢密院重新选人,这个不行。但是枢密正使王继英郑重重申,陛下,这个人一定行。
行吗?赵恒心里没底,估计他每晚睡觉时大殿外边巡逻的,都比这个曹利用的官大些。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可以直接和他的能力挂钩的……于是他对这位小曹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把这次的使臣工作定了标准。
契丹人不是要求割地,就是要钱财。关南地区归中国已久,寸土不给。但是你要知道历史的传统和惯例,像以前的汉朝就经常以钱财玉帛赐予匈奴的单于,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语重心长,有节有度,曹利用也恭顺地听完了,但是抬起头来却一脸的激愤(利用愤契丹,色不平)——陛下放心,如果契丹人痴心妄想,臣宁死也不会答应(彼若妄有所求,臣不敢生还)!
宋朝的和谈使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壮必死的决心,但不管怎样坚强不屈,他都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瀛州。
瀛州城丢了,战局进一步恶化,所以要低调做人。
可事实上完全相反,辽国人集中了全部军队,不分昼夜猛烈攻打了十多天,瀛州城却成了他们的噩梦,可以说是历次宋辽战争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