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关键时刻她突然间底气不足,又多加了四个字“今将奈何?”
她在问“现在怎么办?”
少废了多少口舌,吕端立即跟进——先帝立太子,为的就是今天,怎么能容忍有异议存在(岂容有异议邪)?
注意,这句话之后,李太后马上就沉默了。正史中记载,从这时起,所有反对赵恒即位的阻力立即全部消失。而之所以会这样,给出的答案是因为王继恩不在。这样李太后就失去了和吕端抗衡的力量,她不得不服软。
真是这样吗?或许在皇宫内院里,一个顶尖大太监的实力的确要超出身为外臣的宰相吧,那么就算王继恩本人不在,他的党羽这时在哪儿?各级大小太监外加带刀行走的侍卫们都在哪儿?如果真有这些势力,就算吕端强悍到和满清时的鳌拜一个等级,他的下场也是当场被拿下吧?
所以根本就不关王继恩什么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李太后的意思。想要证据,那就请回忆吕端进万岁殿之后,李太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开头就表明了自己要干什么。如果她是被王继恩所鼓动的,那么只有吕端一人进来,这有多反常?王继恩在哪里?她这样倚仗王大太监的存在,怎么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马上就向宰相亮底牌?
这样就敢比大小,她疯过头了吧。
不过这仍然蛮古怪的,比如说,如果真的是她太后陛下的一意孤行,那么为什么吕端这样一句貌似稀松平常,半点营养都没有的话就把她给瞬间冻结,彻底封口了?她为皇储换人计划所准备的武器库里不会只有这么一句开场白吧!
这要从吕端回答的那句话里找玄机。
“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你小心了,这可是你丈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头看一眼那具死尸,你觉得这位跟你睡了二十年的男人,他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动机?
你一直养着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虽然也生过一个儿子但早死了,膝下荒凉才养着玩,你丈夫可都天天看着,会不知道?赵光义是什么人,就凭你这个连开封城都没出去过的女人就想在他面前当众耍花枪?
你在找死。
敢找吗?相信当天肥胖迟钝,稍显痴呆的吕端像堵肉墙一样屹立在李太后面前,一定让她产生出了一种幻觉。只要这堵肉墙向旁边一闪,他背后就会突然一下子涌出她丈夫为这事留给她的“遗产”……好了,女人话多,可聪明的女人明白什么时候闭嘴,李太后选择就此沉默。
貌似空城计再次得逞,但到底是不是空城根本没法考证。就像废除皇太子这种级别的狠招都敢出,会连自己的亲哥哥李继隆都不通知吗?李继隆也会被吕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搞定吗?这些同样也没法去推敲,因为局势就是这样的平静,李继隆当时是个凭空消失的透明人。历史记载,他不在现场,根本没他什么事。
直到这时,真正的主角赵恒才及时赶到。皇太子变身立即进行。
程序和二十二年前一样,由赵恒站在他父亲的棺柩前,再由副宰相、参知政事温仲舒当众宣读遗制(该有的总会有的),把他由皇太子升格为当今的大宋官家。
身份确认完毕,所有人离开已经死去的老皇帝,一起去前面的参政大殿。要在最正规的地方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朝拜,赵恒才能算百分之百变身成功。就在这最后一道关口时,吕端突然大失常态。
宋朝的规矩,由首辅宰相押班,率领文武百官进殿。这时所有官员听指挥,全看吕端怎么办。却见吕端站在大殿上,新皇帝已经垂帘落座,他就那么站着,一点下跪的意思都没有。众目睽睽,他突然做了一个北宋一百余年间空前绝后的举动。
没有任何请示,吕端从臣子的阶下之位走向了天子的宝座!不仅如此,他还亲手把皇帝面前的帘子挑开,真是老眼昏花了,但他近距离直盯盯地看,直到真正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赵恒之后,才重新下殿,率领百官向新天子朝拜。
成功了……终于结束了。花甲老人吕端终于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务。“大事不糊涂”,不仅要想得清楚,更要做得彻底,什么脸面风度,都滚一边儿去。人生除了成功什么都是假的!
以上是正史,在宋人笔记《后山谈苑》中的记载就更加无所顾忌。
吕端不仅是挑起了帘子看赵恒的脸,早在上大殿之前,就在福宁庭里直接登上了御榻,把赵恒的衣服解开,仔细察看皇太子的身体,来确认是不是本人。这次确认之后,由于还要君臣分开进入参政大殿,所以上殿之后才再次确认。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皇太子身体上的某一特征,那是因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对他说过:“与太子问起居。”赵光义真的早有准备!
以上就是宋朝第三位官家的诞生经历。是不是有种感觉,不管怎样剖析,还是很不刺激?的确,也许其间发生过什么,但都被习惯性地掩盖掉了。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硬件元素的不足,缺了一个人。
吕端和王继恩都是花甲老人了;李太后是一深宫女流之辈;李昌龄、胡旦的资格不够;至于李大将军,他再有威望实力,奈何赵匡胤兄弟二人在前后执政了三十九年之后,早就把军权分得零零碎碎,没有皇命,没有枢密院的签条,他一兵一卒都调不动……这些统统的不是没能力就是没活力。可只要那个人在,一切就会超级火爆,忠奸分明,你死我活。
寇准,寇准哪儿去了?
寇准已经坐电梯直达底层,在邓州忍了快八个月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临死的前一年,至道二年的正月间说起。那时太宗陛下亲自祭祀天地,按规矩仪式结束官员们就开始过节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官升一级,外加大批的物质奖励。
这个规矩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被各级官员牢牢记住,在以后的岁月里利滚利提高价码发扬光大,直到神宗陛下咬牙——因为再也赏不起了。
可是这时还没关系,赏,而且这一年的赏赐主持人就是寇准。春风得意的寇准,已经搞定了皇帝,压倒过宰相,并且还确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太子,于是意气风发开始为所欲为。
赏罚要公平,这是最起码的准则。可是寇准就不,我喜欢谁,谁就升高官;我烦谁,谁就去倒霉。结果他喜欢的右通判、太常博士彭惟节升到了屯田员外郎,他厌恶的左通判、左正言冯拯升到了虞部员外郎。
完全颠倒,冯拯原来的官比彭惟节大,结果升赏之后反而比彭惟节小了!
这还不算,要给冯拯小鞋穿,就得让他痛出声来。有一个制度,宋朝官员们工作时向皇帝上奏章,好多的帖子得按官职大小排列好,你总不能让下级的报告压在领导的前面吧?这时问题出现,由于彭惟节一直都比冯拯官小,码帖子的人惯性发作,还是把冯拯的放在上面。这下正中寇准下怀,就这样的小事,他居然动用参知政事的副宰相职权,以政事堂的堂贴命令,把彭惟节的帖子压在了冯拯的上面,并且把这事报告给了赵光义。
说冯拯太没规矩。
碰巧赵光义当时乱蜂蛰头,火不打一处来,那时候灵州城正被李继迁团团围困,在蜀川方面李顺的余部王鸬鹚又聚众造反,结果发现臣子们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简直是欠揍!
冯拯被叫来痛骂一顿,不过赵光义的理智还在,骂过就算了,没再深究。可是冯拯都快被气昏过去了,他冤!
结果有冤报冤,他把寇准公报私仇的事上报,而且一下子连锁反应,寇准升官这么快,早就有人眼红了,岭南东路转运使康戬斜刺里跳出来,来了个超级华丽的突然袭击——报告陛下,寇准已经是权倾朝野,没人敢管了。您是不知道吧,吕端、张洎、李昌龄这些人都是寇准引进的(事实),这些人中吕端对他感恩戴德(端德之);张洎本来就是个没品的奉承人;李昌龄是个软蛋(昌龄畏懦),他们都不敢和寇准对抗,所以寇准才敢胡作非为,颠倒制度!
赵光义一听大怒,还有这事?!
他没找寇准,先把吕端等人叫来,一顿教训,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李昌龄和张洎彻底吓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吕端平静地回答——寇准的性格太刚烈,总喜欢自己做主。臣等不想和他争,那样就怕有伤国体了。
话很平常,但越想越是高明。第一说的是事实,寇准的性格往好里说才是刚烈,坏一点就是跋扈欺人,他何止是喜欢自己做主,综合以后的表现,准确点说叫唯我独尊!第二,把自己和李昌龄等人一下子撇清,我们退让绝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恩人,只是不想大臣们之间争执,那样就会耽误国家大事。
多懂事,多有身份。同时把最可怕的一处隐患浇灭——我们绝对没有因私结党……
赵光义想了想,你们都退下,传寇准。结果就此换成赵光义开始郁闷。寇准绝不认错(综合以后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他不认错,是他相信自己绝对、永远的正确),并且开始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一件事一件事地和皇帝评理。
这时皇帝给了他一个劝导式的警告——寇准,“若廷辩,失执政之体。”就是告诉他,你如果在大殿之上和皇帝当廷争吵,这不是宰相应该做的事。
但是根本没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听我说完话才放你走,现在和你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继续吵(准犹力争不已)。
赵光义一声叹息:“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耗子和麻雀都能通点人性,何况你还是个人!
没说的了,这个孩子被惯坏了。寇准当场被贬官,从参知政事副宰相贬到了给事中。这仍然还是高等京官,按理说当天寇准就算是再猪油蒙心,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是的,当天他是消停了,不过一夜之后他就再次变本加厉,卷土重来。他居然在第二天把中书省里的各种帐簿搬进了大殿里。皇上,你不是说我处置不公吗?不是对冯拯那混账压制吗?好,您查账,看看到底有没有错……
滚!赵光义再没心思答理这个不通人性的毛头小子(寇准这时三十六岁了),滚到邓州当地方官去吧,再也不想见到你。
以上就是寇准第二次坐电梯的经历。同时历史多么的巧合,让赵恒的即位变得轻柔和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