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四七年七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蕴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二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将近七十岁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旦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得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已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栗。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账。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把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的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六十九岁,一生倔犟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道: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已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的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五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召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两百余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第四位,就是那位契丹族历史上最强的战神,他很快就会在战场上拯救辽国,成就自己千年不灭的英名。
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度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十八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也糙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自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上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者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红火的。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污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和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的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九天之上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