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
书中的一片红叶,也许记载着往昔的游踪、少年的爱情;画上的一只小鸟同样使我回忆起青年时一段悲哀的岁月。
1970年,那时我三十二岁,正自以为青年才俊,而且文坛也薄有声名,但被“四人帮”极“左”路线的“犁庭扫院”政策赶到湖北咸宁干校。军代表指着那荒烟漫草和浅滩野渚说:你们的坟地应在这儿找好。知识分子的跌价,使很多青年失去爱的权利。
北京车站送别时女友的泪眼还在梦中时时显现,而绝情的信和准备作为新房的房门钥匙却寄到了干校。同去的几位正在热恋中的青年小伙子,概莫能外地都相继收到北京情侣断交的信。生活的艰苦对青年人是无所谓的,而唯有这心灵上的爱的荒芜最无法接受。
“信誓旦旦”的信仰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被颠覆了。然而,我对女友的爱情并不曾消退。在悲愤中,我向急湍的水中走去,想一洗胸中的郁愤。而不谙水性的我,却一下子滑向深泽。被人救上之后我彻然大悟,与那些同病相怜的失恋者相约,将女友们的照片、信札带上,到湖边付之一炬。因为我们知道,在那种时节,一个下放到荒远干校的人,想与北京的姑娘相爱,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我们在大火中烧掉的是昔日的欢愉与幸福,我们举起酒杯,对着莽莽苍天、瑟瑟苇荡——干杯:
为了爱情的死亡!我平生爱情的罗曼史甚少,即使这一点可珍惜的情爱,也随岁月之流逝遥远了。“人成各,今非昨”,这苦涩的劣酒却点点滴滴在心头流淌,爱的伤痕是人生最沉痛的纪念。
此后,我很颓然消沉了一个时期,只有那时,我才深感大自然敞开的怀抱是何等的亲切,它无私地治疗你心灵的创伤,使你在不知不觉中唤回生活的勇气。
那时我们躬耕的地方被命名为“向阳湖”,湖水浩淼,显然是古代长江泛滥后潴积的大泽。泽畔有树林,柏木和杉树高可二三十米。数以千万计的鹳、鹭在黄昏时飞来栖息,像是一片雪白的浮动于桠杈枝柯间的云,在夕照金黄色的天幕前,闪烁着银辉。湖边的浅渚有无数的鸟:草雁、野鸭、鹜鸟、水雉、秧鸡……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鸟。我当时和一位著名的裱画师傅张金科分配去放鸭。清晨出去,我心情极佳,那浩浩荡荡的鸭群在我们的吆喝下摇摇摆摆的两大队,向荒原草滩走去。一位画家和一位裱画师是不能相忘于道术的,现在似乎又不能相忘于江湖了,都以为是很好的搭档。我们一路唱着歌,相信是“呕哑嘲哳难为听”的,但是可喜的是没有听众。中午在野地就餐,带的馒头、咸菜疙瘩和一壶水。忽然一只蓝顶的极漂亮的小鸟怯生生地在远处观望我们,随时做着振翼而去的姿态。当它觉得这两个很大的动物对它没有侵害之意,而且撒一些馒头屑给它吃的时候,它很高兴地在周围盘桓了一会儿才飞走。当天色渐渐昏黄时,我们赶鸭走上归程,而鸭们则以放射性的方向奔向四面八方。张金科的一群收拾得早,渐渐聚拢;而我的鸭群已溃不成军,沼泽是多么泥泞,苇芦又是鸭子的藏身妙处,我大声呼喝,收效甚微。张金科为保自己的鸭群,爱莫能助。我只有作罢,赶着一群残兵败将似的稀稀拉拉的几十只鸭子回到连队。这成了严重的问题,第二天清早军代表宣布:前一天的鸭官范曾严重失职,丢失鸭子二十八只,使我们连队的经济基础发生了动摇。现姑念范曾同志在拯救鸭群时不畏艰难,免于处分,撤销其鸭官职务,归连队参加大田劳动。从此我便每天和几百人的队伍唱着“王杰的枪,我们扛,王杰的歌,我们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走向荒湖造田。
蓝顶的小鸟,我当鸭官一日历史的见证者在哪里?在我的画上。
心香一瓣
青春是人生最难忘的岁月。成长,有欢乐也有痛苦。
人生的路上,可以哭,可以笑,但是不能忘记前进。物质世界可以贫乏,但心灵世界却不可荒芜。
普希金曾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心急!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爱的伤痕,是人生最沉痛的纪念。但没有这样的伤痕,又怎知幸福的滋味?将悲伤的泪水收藏,继续前进,苦涩的尽头等待你的必定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