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
复活了的古城,会不会有一天又死去呢?再死一次也不怕。死了将近两千年的庞贝,人们不是又让她复活了吗?
一座城市死了
50年前,我读了莱通的《庞贝的最后日子》,虽然内容早已忘记,可是庞贝的景象还模模糊糊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曾经希望:什么时候有机会到庞贝去看看就好了。这个希望埋藏在我的心底整整五十个春秋,没有实现。这回到意大利出席意大利全国作家工会第十四次代表大会,恰巧是在那不勒斯这个美丽的地中海边城市举行,而庞贝离那不勒斯不过数十公里。上午九时,我们坐上汽车,从圣塔露西亚旅馆出发,向庞贝开去。
庞贝可能是来源于希腊语“Pempo”这个动词,意思是“处死”。公元前八世纪,居住在蒂勒尼安海岸边的一群殖民者,在火山南坡的高地上发现了庞贝这个新村。由于新村的战略地位,希腊航海家和商人把它纳入旅行计划里了。庞贝受希腊人的影响,还受伊特斯坎人(Etruscan)的压迫和统治大约五十年光景。公元前五世纪末,萨姆尼特人(Samnites)下山,结束了希腊和伊特斯坎的战争,占领了坎帕尼亚的大部分领土,这个地区实现了第一次统一。庞贝消灭了希腊的痕迹,使其富有意大利的特征,大部分地区重建了。后来萨姆尼特和罗马之间又发生了战争,庞贝又沦在罗马人的统治之下,庞贝人虽然为争取独立而进行过战争,但终于成为罗马的殖民地。从此,庞贝的历史就和罗马的历史连在一起了。
公元62年2月15日,庞贝城遭受了一次强烈地震,那毁坏的力量是强大的,但不是致命的,被毁坏的公共建筑慢慢在修复。
十七年后,在公元79年8月24日这个灾难的日子,庞贝遭到致命的袭击,这次是来自维苏威山峰。那一天下午,庞贝城的市民们,像往日一样在忙着各自的工作,维苏威火山突然发出恐怖的怒吼,惊天动地,火山顶卷起一股松树状的浓黑烟雾,火山渣和熔岩片喷向空中,硫黄烟弥漫附近的城镇,庞贝城的居民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但是有什么东西能挡住那些不停的火山渣和熔岩片呢?三天以后,太阳又从碧沉沉的地中海那边升起来了,它照耀着寂无人烟的荒凉冷落的大地。就在这大地下面,在二十英尺厚的火山泥浆和熔岩下面,埋藏着曾经是繁华一时的庞贝城。庞贝,像它含义那样,被“处死”了。
太阳升起又降落,降落后又升起,随着太阳的升降,庞贝城在地下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很多世纪,使人们忘记地球上这一部分曾经有一座古老的华丽的城市。
大约在1594—1600年之间,建筑师杜米尼柯·封塔纳(Domenico Fontana)偶然在田间发掘了一条地下通道,挖下去,竟然是圆形剧场的遗址,而且还发现很多题词。不过,他不曾想到在他的脚下埋葬着一座完整的城市。布朋查理统治时期,1748年根据科学考察的路线,进行了一次挖掘,没有成功。直到1860年,在裘西毕的指挥下,进行系统的挖掘,由于他提供了巧妙的技术,即在已成为一层凝固废墟的空洞中灌入稀释泥灰的液体,这样就可以一层又一层地挖掘下去。
死了将近两千年的城市开始复苏了,终于成为世界著名的奇迹。
庞贝复活了
山路开上去,到庞贝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下了汽车,向右边一条小路走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大小不同灰色和土黄色网状岩石砌成的城墙,有两个拱顶的大门,叫作海门,在古代,从这儿可以通向地中海,附近还有宫殿,专门供奉海神。这两个门很狭窄,一高一矮,矮门那边有木板铺的台阶,从门口往上的台阶是红砖砌成的。高的大门前面是个斜坡,全部用灰色不规则的网形石头铺路。这城,这门,这路,是罗马时期的典型的建筑样式。
庞贝城中心有座长方形广场。当年广场禁止车辆通行,这样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人群,成为居民的活动中心。我站在广场中央,看到两边各有一长溜的高大柱子,对称而又均匀,只是右边的柱子稀疏一些,毁坏了,没有再建。长方形广场尽头有一排柱廊,屋顶没有了。保存下来的那些圆柱高矮不一,但一律是庞贝红,比北京紫禁城墙的红色稍为淡一点。这些柱子都经过巨火燃烧的锻炼,坚强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还可以抵抗风雨的袭击和时间的侵蚀。它们生活在地下很多世纪,现在露出地面,仍然昂首天外。从它们的英姿上,我进一步了解“支柱”的深意。
广场西面有个公共演讲台,北边是祭祀罗马天神的殿堂,两边各有一个凯旋门。广场边沿有一些雕像的基座,上面曾经有帝王将相和杰出人物的雕像,都毁了,雕像和那些人物的声望都埋葬到地下去了。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太阳神殿却发掘出来了,科林斯式的柱子代替了原先爱奥尼亚式的柱子,门廊第三根柱子上是太阳神的雕像,完好地保留下来了,手拉弓箭,栩栩如生。太阳神的正对面,是月神的雕像。太阳和月亮好像昼夜不停地照耀着这个罗马风格的广场。
广场附近有一座古物陈列馆,展出在庞贝发掘的古物:大理石雕塑和铜雕,车轮、火炉,以及大量的陶器等等日常生活用品。我在欧洲和美洲一些国家都看到过类似的这些古物,但是陈列的各种形状的人体遗骸却是第一次看到。有的遗骸坐着,曲着两膝,右手蒙着脸部,左手托着右边小胳臂,看出来是在一刹那之间死去的;有的遗骸脊背朝上,两腿弯曲,显然是被岩浆打倒在地立即死去的;考古学家还发现一具年轻健壮男子的遗骸,生前最后几秒钟为了保护他母亲和女儿,竭尽全力,三个人终于死在一起。动物的遗骸也是奇形怪状的。我看到玻璃柜里陈列着一条狗,三肢朝上,一肢向外抵抗,头部歪着在努力挣扎,仿佛要逃出如雨的岩浆。从这些遗骸上,可以看出火山突然爆发,岩浆和石子、碎片以闪电般的速度落在庞贝,使居民们猝不及防,立即停止了呼吸,所以能够保存生前的形状。感谢考古学家挖掘,用石膏把遗骸复原,做了技术处理,使我们能够看到悲剧的一些情景。
广场附近房屋的屋顶都给火山的熔岩压塌了,一片荒凉景象,泥沙地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碧绿的野草,给荒凉的广场带来了一丝儿生机。在一片没有屋顶的住宅区中,公共浴室却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并且已经修复,基本上保留了往日的面貌。古代罗马人有许多时间是在浴室里消磨掉的。浴室分男女两部分,都有暖气浴设备。走进大门以后,有一条走廊通向更衣室,室里还有几个可挂衣服的小衣柜。走廊前面,早晨太阳的光线从屋顶窗口射进来,正好射在地面上那个圆形的大理石浴盆,在这里冷浴。右边是温浴池,再往里走是热水浴池。暖气系统安置在双层墙结构里,热气则从旁边的火炉里传过来。
华丽的维蒂之家
我踏着废墟上荒凉的古老的街道,转进一条巷子,维蒂之家(Houseof the Vetlii)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条小巷荒凉而又僻静,附近的宅第大半是破壁残垣,唯有这维蒂之家的房屋十分完整,令人惊异。
这幢宅第是1895年重见光明的。维蒂并非出身高贵,只是非常富有的商人。他们是尼禄时期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这一阶层的人建造和装饰宅第有其独特的格调,装饰和陈设都十分华丽。
挖掘这幢宅第时,发现每件东西都保存在原来的地方,于是按着庞贝有钱人家的生活方式,完整地修复了。我走进这幢宅第,仿佛走进一千九百零三年以前庞贝城的富户人家。穿过门厅,进入室内,有一尊神像,设计的目的是为了挡住罪恶的眼睛(不过他闭上了眼睛,人们看不见了)。从这儿走入正厅,上面有天窗,地面上是大理石砌的四方水池,可以蓄水。水池左右两侧是坚固的盒子,里面收藏银器和金钱。迎面柱基上有一座爱神的雕像。正厅里有两幅画特别令人注目:一幅是背后有双翼的爱神站在螃蟹上,随着无肠公子横行,爱神好像也在前进。另一幅是爱神站在车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扬鞭,弯着腰使劲拉住缰绳,飞驰前进;拉着车辆前进的并不是马,而是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这两幅画的风格流行于庞贝最后年代,叫做装饰风格,表现富有想象的神话内容,同富商的奢侈生活和华丽陈设正相适应。
正厅右边屋子里绘了守护神,两旁各有一个家神,脚下有一条巨大的长蛇在蠕动,向祭坛上爬,想吃祭品。穿过正厅,便是宽阔高大的柱廊,在十分壮观典雅的四面柱廊当中,是一个花园,当中是喷泉,大大小小的雕像对称地排列在花园当中,桌子是用石雕动物的脚支撑的,上面放着珍贵精致的瓷器。正面和左右两边的柱廊的墙壁上绘满了画,底色一律是黄的,上面绘了五彩的神话故事,特别精彩的是靠近饭厅那边的壁画,描述爱神从事不同劳动和职业的画面,有的打铁,有的射击,有的卖酒,有的卖花,每一个人物都生动、自然、逼真。柱廊正面是五间平房,互相通连,是主人的卧室和起居室。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高大柱外边的花园,一片翠绿当中有一条曲径,两边错落有致地长着一丛丛红花,把花园点缀得春意盎然。
我走出维蒂之家,站在古城废墟的高处,望到维苏威山巍然屹立在远方,山峰凹下去的部分,云雾缭绕,给蓝蓝的天空一衬,特别令人注目,那云雾像是发自火山口的烟雾,岩浆还在火山下面翻滚燃烧哩。维苏威是座活火山。复活了的古城,会不会有一天又死去呢?再死一次也不怕。死了将近两千年的庞贝,人们不是又让她复活了吗?
作者简介
周而复(1914—2004),著名作家、书法家,文化部原副部长。原名周祖式,笔名吴疑、荀寰等。祖籍安徽旌德,出生于南京,自幼受庭训,入私塾,打下了坚实的文学、书法基础。他是我国最早将白求恩事迹介绍出来的人。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先后出版过多种外文译本,被拍摄成家喻户晓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他也因此成为无愧于时代的文坛巨擘。
心香一瓣
“千年古城一夜消失,一锄掘出千古奇观。”面对庞贝这座古城的奇特身世,我们只能感叹道:真是造化捉弄人!
突如其来的火山灾难,在毁灭了庞贝古城的同时也使其当年的风貌得以永生——竞技场、酒吧、面包甜品店、大剧院、步行街和精美的壁画等,都因为这场灾难而躲过了岁月的侵袭。它们向人们较为详细地述说了灿烂的古罗马文明。
伟大的诗人歌德曾说:“在世界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庞贝一样,它带给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悦。”这正是这座古城不幸之中的大幸之处。历史终究是公正的,她让事物饱受了多少的苦难,就还给它们多少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