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
从前的人说,“三分人事七分天”,这句话我却绝对反对。我以为应该反过来说“七分人事三分天”才对,就是说任你天分如何好,不用功是不行的。
有人以为画画是很艰难的,又说要生来有绘画的天才,我觉得不然。我以为只要自己有兴趣,找到一条正路,又肯用功,自然而然就会成功的。从前的人说“三分人事七分天”,这句话我却绝对反对。我以为应该反过来说“七分人事三分天”才对,就是说任你天分如何好,不用功是不行的。世上所谓神童,大概到了成年以后就默默无闻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大家一捧加之父母一宠,便忘乎其形,自以为了不起,从此再不用功。不进则退,乃是自然趋势,你叫他如何得成功呢?在我个人的意思,要画画首先要从勾摹古人名迹入手,把线条练习好了。写字也是一样。要先习双勾,跟着便学习写生。写生首先要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物情,必须要一写再写,写到没有错误为止。
在我的想象中,作画根本无中西之分,初学时如此,到最后达到最高境界也是如此。虽可能有点不同的地方,那是地域的风俗习惯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画面上才起了分别。
还有,用色的观点,西画是色与光不可分开来用的,色来衬光,光来显色,为表达物体的深度与立体,更用阴影来衬托。
中国画是光与色分开来用的,需要用光时就用光,不需用时便撇了不用,至于阴阳向背全靠线条的起伏转折来表现,而水墨和写意,又为我国独特的画法,不画阴影。中国古代的艺术家,早认为阴影有妨画面的美,所以中国画传统下来,除以线条的起伏转折表现阴阳向背,又以色来衬托。这也好像近代的人像艺术摄影中的高白调,没有阴影,但也自然有立体与美的感觉,理论是一样的。近代西画趋向抽象,马蒂斯、毕加索都自己说是受了中国的影响而改变的。我亲见了毕氏用毛笔水墨练习的中国画五册之多,每册约三四十页,且承他赠了一幅所画的西班牙牧神。所以我说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应有太大距离的分别。一个人能将西画的长处融化到中国画里面来,看起来完全是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的外貌,这定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稍一不慎,便走入魔道了。
中国画常常被不了解画的人批评说,没有透视。其实中国画何尝没有透视?它的透视是从四方上下各方面着取的,现在抽象画不过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说的下面几句话,就是十足的透视抽象的理论。他说“远山无皴”。远山为何无皴呢?因为人的目力不能达到,就等于摄影过远,空气间有一种雾层,自然看不见山上的脉络,当然用不着皴了。“远水无波”,江河远远望去,哪里还看得见波纹呢?“远人无目”,也是一样的,距离远了,五官当然辨不清楚了,这是自然的道理。所谓透视,就是自然,不是死板板的。从前没有发明摄影,但是中国画理早已发明这些极合摄影的原理。何以见得呢?譬如画远的景物,色调一定是浅的,同时也是轻轻淡淡,模模糊糊的,这就是用来表现远的;如果画近景,楼台殿阁,就一定画得清清楚楚,色调深浓,一看就如到眼前一样。石涛还有一种独特的技能,他有时反过来将近景画得模糊而虚,将远景画得清楚而实。这等于摄影机的焦点,对在远处,更像我们眼睛注视远方,近处就显得不清楚了。这是“最高”现代科学的物理透视,他能用在画上,而又能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国画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包含着美的因素。讲到以美为基点,表现的时候就该利用不同的角度,画家可以从每种角度,或从流动地位的眼光下,产生灵感,几方面的角度下,集成美的构图。这种理论,现代的人或已能够明白,但古人中就有不懂得这个道理的。宋人沈存中就批评李成所画的楼阁,都是掀屋角。怎么叫掀屋角呢?他说从上向下的角度看起来,看到屋顶,就不会看到屋檐,李成的画,既具屋脊又见斗拱颇不合理。粗粗看来,这个道理好像是对的,仔细一想就知道不对了:因为画既以美学为主点,李成用鸟瞰的方法,俯看到屋脊,并且拿飞动的角度仰而看到屋檐斗拱,就一刹那间的印象,将脑中所留屋脊与屋檐的美感并合为一,于是就画出来了。
况且中国建筑,屋脊的美,斗拱的美都是绝艺,非兼用俯仰的透视不能传其全貌啊。
画家自身便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使;这里缺少一个山峰,便加上一个山峰,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这就是科学家所谓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总之,画家可以在画中创造另一个天地,要如何去画,就如何去画,有时要表现现实,有时也不能太顾现实,这种取舍,全凭自己思想。何以如此?简略地说,大抵画一种东西,不应当求太像,也不应当故意求不像,求它像,当然不如摄影,如求它不像,那又何必画它呢?所以一定要在像和不像之间,得到超物的天趣,方算是艺术。正是古人所谓遗貌取神,又等于说我笔底下所创造的新天地,叫识者一看自然会辨认得出来;我看到真美的就画下来,不美的就抛弃了它。谈到真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是要悟到物的神韵。这可引证王摩诘两句话,“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怎样能达到这个境界呢?就是说要意在笔先,心灵一触,就能跟着笔墨表露在纸上。所以说“形成于未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近代有极多物事,为古代所没有,并非都不能入画,只要用你的灵感与思想,不变更原理而得其神态,画得含有古意而又不落俗套,这就算艺术了。
作画要怎样才得精通?总括来讲,首重在勾勒,次则写生,再次才到写意。不论画花卉翎毛、山水人物,总要了解理、情、态三事。先要首手临摹,观审名作,不论今古,眼观手临,切忌偏爱。人各有所长,都应该采取,但每人笔触天生有不同的地方,故不可专学一人,又不可单就自己的笔路去追求,要凭理智聪慧来采取名作的精神,又要能转变它。老师教学生也应当如此,告诉他绘画的方法,由他自去追讨,不可叫他固守师法。然后立意创作,这样才可以成为独立的画家。所以唐宋人所传的作品,不要题款,给人一看就可知道这是某人的作品。看他片楮寸缣就可以代表他个人啊。
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见闻广博,要从实地观察得来,不只单靠书本,两者要相辅而行的。名山大川,熟于心中,胸中有了丘壑,下笔自然有所依据。要经历得多才有所获,山水如此,其他花卉人物禽兽都是一样。
游历不但是绘画资料的源泉,并且可以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养成广阔的心胸,所以行万里路是必需的。
一个成功的画家,画的技能已达到化境,也就没有固定的画法能够拘束他,限制他。所谓“俯拾万物”,“从心所欲”。
画得熟练了,何必墨守成规呢?但初学的人,仍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为是。古人画人物,多数以渔樵耕读为对象,这是象征士大夫归隐后的清高生活,不是以这四种为谋生道路,后人不知此意,画得愁眉苦脸,大有靠此为生,孜孜为利的样子,全无精神寄托之意,岂不可笑!梅兰菊竹,各有身份,代表与者受者的风骨性格,又是花卉画法的祖宗,想不到现在竟成了陈言滥套!
作者简介
艺术是一种心灵的舞蹈,是对生命与生活的一种阐释。懂艺术的人,人生不寂寞;会欣赏艺术的人,生活无处不诗意。林丹环编著的这本《生命的舞蹈》精选了中外艺术家谈论绘画、建筑、雕塑、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的文章,让您跟随他们一起走进艺术殿堂,领悟艺术之美。
张大千(1899—1983),著名现代中国画大师。四川内江人。
他早期专心研习古人书画,特别在山水画方面卓有成就。后旅居海外,画风工写结合,重彩、水墨融为一体,尤其是泼墨与泼彩,开创了新的艺术风格。他对于绘画、篆刻、书法、诗词,无所不通,是一位深受爱戴的伟大艺术家。
心香一瓣
“七分人事三分天”。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馅饼,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随随便便的成功。努力了不一定梦想成真,但不努力就绝对与成功无缘。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功的花儿,都曾经浸泡了奋斗的泪泉,洒满了牺牲的血雨。
大师级的人物,都具有常人难以超越的恒心与毅力,都具有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钻研精神,其技艺才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所以,成功从来没有什么捷径可走,非有用心、恒心者不能摘取这顶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