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
一个人只要经过两种生活境界的考验,即被投入监狱和上前线打过仗,经过这两种出生入死的磨难,人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记得早年读鲁迅先生逝世前夕题名为《死》的文章里曾说,中国人过了五十岁,就会想到死的问题,大概因为这个魔影此时也侵袭了他,使他写了这篇文章。我们乡间的俗语又说:“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不瞌睡”,也提出死的问题,可见中国人,无论智愚贤不肖,在这个自然规律面前,都有其共识与同感。解放以后,一般说来,由于人的生活比较安定了,有大锅饭吃,医疗保健条件也相应地得到了改善,我国人的平均寿命,似乎普遍地延长了,比如我虽然也年近八十了,但在我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比起九十以上或年近九十的老先生来,却还称不起老。我在青年时代读到一位外国作家的名言,他说,一个人只要经过两种生活境界的考验,即被投入监狱和上前线打过仗,经过这两种出生入死的磨难,人就可以获得自由了。我生平在政治犯监狱里四进四出,抗战军兴,就从日本弃学回国,投身抗战,曾在前线作战部队里作日文宣传翻译工作,上下火线,也可谓出生入死,反复经历了人生的锻炼。所以我虽然进入人生的暮境,但对死亡却可谓处之泰然。一次一位比我年事稍长的朋友来看我,因为许久不见,我们在抽烟时,我问他说:“还写写文章吧?”他听了,竟漠然地回答我说:“火葬场里没有办报刊的。”换句话说,对我们这类到了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来说,唯一前进的目标,就是快步或慢步地向火葬场前进,过去为了做文章吃过苦头,到了这个辰光,也可一身轻了。我和他的想法却有些区别:既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活着就得吃喝,就得消费,为了付饭钱,还要为这个社会做些力所能做的事,这也是一种自我精神安慰,并不是因为“人还在,心不死”,还想捞点什么,带到棺材里去。儒家说:“未知生,焉知死。”或曰:“死生有命。”生死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年来,我又常常收到讣文,大半都是我的同代人和比我年事稍长者,当然也有五六十岁左右的中年一代。外埠的我就打唁电,本市的一般我送花圈,遇到相交较深的朋友,我就坐车到龙华火葬场参加遗体告别或者追悼会,但凡这个场合,当举行告别仪式开始时,我们这些老年人,不少是像我这样拄了手杖的三条腿角色,当大家排成一排时,一般都被安排在前一排位置上,面对着墙上的用黑丝边围绕的死者的遗像,在哀乐声中低头默哀。到举行仪式完毕,大家退出会场时,我对相熟的朋友总喜欢发这样亦庄亦谐的议论:那颗钉在墙上挂遗像的钉子位置是永远固定不变的,只是被它挂的遗像每次都是旧人换新人,你我这次低着头站在他的遗像面前默哀,说不定下次轮到把我的遗像挂在这个钉子上,那你照老例,站在这个排里低头为我默哀;要是不幸把你的遗像挂在这类钉子上,我也会照例站在这一排里,为你低头默哀。风水轮流转,来者有份,谁也逃不了,只是不要当“积极分子”,革命加拼命式地往前赶,提前完成任务;要磨洋工,慢腾腾地往这里走,最好挪两步,又退一步地迟迟地向前走,就是说,争取长寿,多活几年,像过去一个时期大家口头禅似的说的:
“多做些工作,把过去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这也可称为中国式的“存在主义”。但有一点:为了争取存在得久些,可又不能忘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要给生命史画个滚圆的句号,不像阿Q似的,枉费了力气,却没有把圆圈画圆,怅然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生活世界,因而成了一个被人指摘笑话的角色,死不瞑目。
作者简介
贾植芳(1915—2008),山西襄汾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翻译家、学者,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之一。曾任《时事新报》、文艺周刊《青光》主编。新中国成立后,历任震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一届副会长,上海比较文学研究会第一届会长。著有《近代中国经济社会》、《贾植芳小说选》等。
【心香一瓣】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过了五六十岁的人,就迎来了人生的暮晚,这个年龄段的人经历了岁月的沉浮,也最有资历谈论人生。
贾植芳先生一生四进四出监狱,但这些并没有削弱他追求完满人生的志气。他曾经说过:“我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又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所以他一生都用铮铮铁骨扛着时代带给他的各种不幸,也赢得了众人的敬仰。
“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担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学者朱学勤这句话可以说是对贾植芳先生一生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