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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读书的时光

[英]伍尔芙佚名译

我们应当把这些当做乐事:面对五花八门的书籍,与我们所处朝代的思想和憧憬相抵触,肯定有益的书籍,否定我们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意识到,必须厚待那些努力发掘书中的思想的人。

首先,让我们澄清埋头治学的学者与酷爱阅读的读者之间长期存在的混淆观念,并指出两者之间绝无任何联系。学者热衷于独自伏案钻研,博览群书,探索他孜孜以求的某种真理,倘若读书的热忱征服了他,他的收获便会从指间滑掉溜走。而一个读者,开卷之时就得抑制求学的欲望;假若知识由此日积月累,他便进而追求,系统地阅读,变成一位专门家或权威,那就很容易扼杀单纯而坦然的阅读所具有的那种更合乎常理的热情。

暂且不论这一切,我们先可以不假思索地构想出一幅图画,它能勾勒出书呆子的形象,并能引人发出一声讥笑:一个面色苍白、形容消瘦的书生,身着长袍大褂,成天冥思苦想,手无缚鸡之力,一招呼女人就面红耳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潜入故纸堆中,只要一进书店,便流连于幽暗的角落,耗去几个时辰——这无疑是一个习性乖戾、单纯可爱的人物,与我们谈的另一类人绝无相似之处。一个真正的读者,从本质上说是很年轻的。他充满强烈的好奇心,思想活跃,心胸开阔,善于交际。对他来说,读书主要是一种户外活动的自然秉性,而非执意深居简出、潜心学问的愿望;他沿途跋涉,爬过一山又一山,直到登上清新宜人,令人陶醉的峰顶。这全然不同于蛰居苦读式的上下求索。

但是,避开泛泛的议论,不难举出大量的事例说明:读书的黄金季节在18岁至24岁之间。只消举出这段时间读过的书目,就会令年长者慨叹。不仅读的书数量多,而且读的书多么不同啊!

要是我们想追溯加快一番,不妨取出一本如饥似渴读书那阵所记的笔记。也许有不少页面是空白,但首先我们会发现,一些页面写得满满的,那字迹的工整和娟秀,真令人吃惊。在这儿,我们曾按优秀的次第记下大作家的姓名,曾从经典著作中摘录出精彩的段落,曾列出打算阅读的书单,最有趣的是,记下了已经读过的书目,还带着青年人的虚荣心用红笔作标记。

往日列的那些书目也许令我们解颐令我们追忆当时的心情,以及在那种心情下读书的喜悦。好在不是什么神童一类的人物,稍为回顾,我们大多数人都能忆起自己早年读书的各个阶段的情形。我们童年时读的那些书,总是悄悄地从不许接触的书架上偷来读的,给人以某种非现实感,令人惊讶,像是便宜犹在沉睡之际,偷看了晨曦洒向静谧田园的景象,像是从帘帷窥见了奇怪朦胧的树影。尽管我们还不太明白那些究竟是什么,却从此终生不忘,因为儿童具有一种奇特的预知能力。

往后的阅读却截然不同了。也许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吧,所有的限制解除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书,图书室任我们自由进出,而且我们的朋友也获得了同样的自由。我们整天整天地百事不问,一个劲儿地读书。这是一段异常兴奋和欣喜的时间,我们仿佛天南海北,处处结识英雄。我们心中有一种奇迹感,好像我们所体验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同时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心理,极力表明自己对世上出现过的伟人颇为熟悉。这时的未知欲最强烈,起码对自己信心十足,而且真心实意地感到,伟大作家对于人生理想的做人似乎与自己的向往完全一致。由于有必要抱定不与人同的独特见解,比如说,把托马斯·布朗爵士而不是被视为以上中的英雄,我们想象自己对他们怀着深刻的区间,感到自己对他们的了解不同于别人的认识,与他们有着的默契。我们在他们的指导下奋斗,总是以他们的眼光来观察问题。于是我们经常逛旧书店,抱回对开本和四开本的名著,镌刻在木块上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以及伏尔泰的八开本的八十九卷全集。

往日的那些书目也是有趣的文献,因为它们几乎没包括任何当代作家。当记者记下这些书目时,梅尔迪斯、哈代和亨利·詹姆斯自然还在世,但他们已经被接纳入经典作家之列。他那一代的人,再没有谁对产生过更大的影响了,正像卡莱尔、丁尼生和拉斯金曾经对当时的青年一代产生过巨大影响一样。我们相信这很符合青年人特点。他是不屑于理睬任何二流人物的,除非当代出现了公认的巨人,尽管他们所描写的正是他生活的世界。他宁愿去追随古典作家,坚决与第一流的作家主伍。这时候他暂离群索居,远避尘嚣,冷眼旁观,超然脱俗地看待一切。

事实上,青春消逝的迹象之一,便是随着我们步入社会萌发了与世人友善之心。我们希望尽量维持高标准,但到这时我们的确对当代作家的作品发生了更多的兴趣;由于他使我们感到亲切的缘故,我们原谅了他们缺乏给人启示的弱点。甚至可以说,虽然他们也许略为逊色,但比起已经作古的名家来,我们从同代人身上实际获益更多。首先阅读当代作家不再存在隐秘的虚荣心,我们对他们产生的钦佩之情是十分趋势和热烈的;为了信任他们,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牺牲原来抱定的高贵偏见。我们还得寻找自己爱憎的理由,这会增进我们的敏锐性,这也是证明我们真正读懂了经典著作的最好办法。

这样一来,站在满是崭新书籍——书页还粘在一起,书背上的金色涂料未干——的大书肆里,也会同置身古旧书店时一样,令人感到愉快和兴奋。也许不那么陶醉,但原先那种渴求知道不朽人物的愿望,已经让位于更加耐心地了解同代人在想些什么的好奇心。活着的男女有些什么感受?他们的住宅像什么样子?

他们穿着什么服装?用什么钱币?吃什么食品?爱什么恨什么?对周围世界有何看法?活着时抱着什么幻想?我们还可以窥视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的现实状况,正像我们亲身观察时所见到的一样。

这种好奇心一旦攫住我们,经典著作便会很快集上厚厚的一层灰,除非受某种需要的驱使,我们不会去翻阅它们。说到底,活人的声音最容易听懂。我们可以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在猜我们设的谜语,更重要的是,我们能理解他们讲的笑话。很快,我们会养成一种情趣,不仅仅满足于大作家,而且对闲书发生兴趣——这也许不是一种高贵的的情趣,但却是一份很受用的财产。用不着轻率地指名道姓,我们知道哪些作家准会每年(因为他们恰好是多产作家)出一部小说、一本诗集或一册散文。这给我们提供了难以言喻的享受,我们很感激这些闲书;事实上,我们会逐渐把它们的作者和书中的主人公当做我们静静的一生中起着不小作用的人物。

要识别新书之中哪些是真正的好书,它们究竟告诉了我们些什么;哪些书纯属粗制滥造,一两年之内便会湮没无闻,那是特别困难的。我们目睹许多书问世,并常常听人说,现在人人都能写作。这也许是真的,我们不怀疑,在这烟波浩渺的书海里,尽管良莠不齐,雅俗不分,蕴藏着巨大的热能,要遇上某个有识之士加以发掘,其光彩便会一代代地辉耀下去。我们应当把这些当做乐事:面对五花八门的书籍,与我们所处朝代的思想和憧憬相抵触,肯定有益的书籍,否定我们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意识到,必须厚待那些努力发掘书中的思想的人。

我们绝不想贸然提出关于文学艺术的本质的理论,也许除了自然的感受外,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得更多。我们更长时间接触它的经验只是教导我们:我们获得的一切乐趣中,从伟大艺术家那儿得到的无可辩驳地属于上乘,此外便别无所知了。尽管提不出理论,我们会在那些杰作里发现一二种特征,而这是我们难以期望从同时代的著作中见到的。每一个时代都会熔炼出自己的精品,但这一点是确实可信的:你尽可以随时研读它们,却不见它们的精华和糟粕之所在;它们有一种天衣无缝的完整性,没有任何蒙胧的烟雾会使我们产生这样那样的歧义。然而,当我们竭尽才智对付它们,像在生活经历中遇到严峻的时刻那样,我们会得到神圣的赐予,将它带回生活中去,便会更加敏锐地感受到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理解它。

作者简介

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小说家和评论家。1917年与丈夫创建霍迦斯出版社。她的优秀小说《黛洛维夫人》和《灯塔行》,试图表达个人经历中的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以及角色所意识到的历史性时间这些不同的时间概念。《欧兰朵》是一部历史幻想作品,描写一位主角从伊丽莎白到现代的经历体验。她的优秀评论收入《普通读者》,其他小说包括《雅各的房间》、《年月》和《幕与幕之间》等。1941年,因精神病复发投河自尽。

心香一瓣

古人曾对人生不同的读书阶段进行了这样的归纳:“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意思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一个人在读书时思考的深度就不一样,获得的阅读体验也不一样。

伍尔芙在文中也指出,读书的黄金季节在18岁至24岁之间,这期间读书的数量之多、记忆之深刻以及用心程度,都是人生其他阶段难以望其项背的。

但是,不论哪个阶段,读书时都应该善于辨别良莠,学会有所选择地读书,多读有益的书籍,努力发掘书中的思想。敏锐的眼光和深刻的思想,应该是我们最终从书中获得的挖掘出来的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