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地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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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曾通(8)

曾通拐了过去,在拐过去的一瞬间,他无意地瞥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黑而阴暗,仿佛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一股毛茸茸的感觉猛然从他心里钻了出来。

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曾通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收缩在一起。他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这里很接近光源,被压缩短了许多,更接近一个正常人——他自己的体型。影子是应该动的,因为自己在动。可是,影子动的地方,似乎不符合光学的原理。曾通清楚地记得自己左手按着腰腹被侯风踢过的、每走一步都痛得发颤的部位,右手扶着肿热的脖子,他的两只手都没有空闲。现在的影子,正好非常合理地反射出手的分布,一如他自己的动作。

但在刚才转身拐弯的一刹那,曾通觉得看见自己影子的左手脱离了腰腹,晃动了一个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曾通想不通,也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他觉得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没有动,曾通甚至可以看见,因为自己的呼吸而使影子腹部位置微微地颤动。影子旁边还有一小块散落的泥土,那是侯风来的时候扔过来探风声用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一切都和常识一样。

最后,曾通在和自己的影子对峙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决定还是继续前进。是看错了吧,曾通想。毕竟,在这样恍惚的灯光下,加上刚才被侯风痛打,看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曾通继续往前走,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没有那么肿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死死地贴住这两个部位,仿佛在这里,他不知道手该怎么放,走路该用什么样的姿势。他不时回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并没有任何的异动,忠实地遵循着光沿直线传播这个基本物理道理,再次肯定自己看错了。环境的诡异,侯风的病态,几个月来枯燥呆板的牢狱生活,当这一切加在一起的时候,视觉神经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似乎不是件很过分的事情。

至少,不会像侯风那样给自己那么直接有力的伤害吧?

曾通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从侯风打开自己牢门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风见了狱长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狱长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才入狱一天、没有了解的变态杀人狂并把钥匙交给他?是为了好玩吗?他们在房子里一起待了一天,不可能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谈了些什么?侯风要越狱带上自己是为什么?是为了自己在这里几个月来对环境的熟悉?从侯风的表现来看,他有大可独自去干这事的才干。侯风踢打自己,是情绪失控?他明显地控制了情绪,没有杀害自己啊。侯风一个人回去,又怎么给狱长交代呢?或者侯风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想一个人越狱?那么他又带上自己,并把自己扔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曾通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得有些累。这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曾通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明显的下坡路。

难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回头看看来时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盏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压抑的气氛。这条甬道属于比较宽比较直的那种,头顶的甬壁被打造成并不平整的圆拱形,似乎要么是工匠的不用心,要么是因年代的久远而变形。

曾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过这条甬道,但来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风身上,没有如此注意过甬道的形状。这条甬道两旁,不时开有岔路,有的有灯,有的没灯,有时还是十字路口。尽管曾通不断告诫自己刚才影子的事情是视觉神经错乱,但他还是不敢多看。不为什么,就是不敢多看那些没灯的甬道。黑糊糊的甬道里,充满了未知的邪异气氛,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的念头,在他拼命的压抑下不时飞速划过他的脑海: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绝去想这样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适合给狱长做汇报,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现在要做的事情则是尽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们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个越狱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监狱都不会有安逸自在的好处。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灯的岔路口,则仔细地观察甬道侧壁下脚的地方有无侯风留下的标记。他一直严格按照侯风的标记往回走的,怎么会迷路呢?

曾通左思右想良久,最后决定赌一把继续前进。他很快就高兴地发现自己赌对了,前面一个岔路口的右下角,有侯风留下的标记。也许是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太注意路吧。曾通这样想道。侯风留标记毫无规律,有时是十字,有时是方块,像这里的是个圆形。而且侯风留标记的位置也没有规律,有时候在墙角左边下角,有时候在右边下角,有时候左转在左边,有时候左转也在右边,有时候特别靠近路口边缘,有时候又特别高,有时候干脆刻在地上。曾通不知道侯风用什么方法来辨认,但他相信侯风不会莫名其妙地想让自己糊涂,他一定有自己的方法可以轻易地认识这些路标。但对旁人来说,这比密码差不到哪去。好在,曾通认为,他跟着侯风一路走来,有记忆做凭证。

走了那么久,感觉应该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甬道了。鹘山监狱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巨大,而且,这么多这么长的甬道,应该连接的是一个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有什么用的巨大腹腔,否则只修建那么多甬道为了防止犯人越狱,似乎太费工夫了。转了一个弯,曾通再次停住脚步。他突然觉得什么地方有点熟悉。尽管看上去甬道到处都一个样,他还是隐隐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做凭证的记忆似乎也出了差错,就像自己的视觉神经一样。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站在刚才视觉神经出差错的地方。

曾通清楚地记得,在进这条岔路前,侯风扔出了一块石土试探风声。侯风并不是每到一处岔路就抠墙壁,那就根本用不着留什么痕迹了。他是在一个地方抠下一大团,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扔在各处。在这里,侯风并没有去墙壁上取泥土来用。曾通摸了摸墙壁试了一试,发现只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刮下些粉末。这里的土质很坚固,很难弄下来。

曾通一转目光,就看见了侯风曾经扔下的用来探听风声的石土小块。侯风和自己是走过这里的,他再次确定。他能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影子错乱的时候,影子旁边石土的形状。那和现在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曾通拐了进去,看见下脚侯风曾经留下的痕迹,一个十字叉。前面的甬道,油灯只持续了几盏,然后是昏黄变成褐色,然后是一片黑暗。

忍不住的恐慌不断击打他的心脏,他快步走上前去,然后清楚地看见这是他刚才被侯风殴打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确定,自己迷路了。

怎么可能呢?曾通飞快地跑回路口侯风留下标记的地方,试图分析自己迷路的可能性,他都是沿着侯风的标记反向走的,除非——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除非侯风故意做了手脚!侯风是不希望他回去,所以在回去的时候添加了不少标记以混淆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目的?

不管怎样,自己既然回到这里,那么还没有完全迷路,仍有一丝希望。看来鹘山监狱内部的甬道有重复和循环的路径,似乎在故意让人迷路。曾通决定将这些抛在脑后,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去。

他转身准备再走一次,然而,也许是第一次的经历让他留了个心眼,也许是自己的恐惧在心理暗示,他的目光不可救药地掠过自己的影子。

影子又动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颤抖不停。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腰腹的疼痛早就减轻到不需要将手按在上面的程度,恐慌也让他的手不需要按在脖子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手不在刚才那一瞬间影子所反射的位子。

影子的手伸得笔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对准一个方向:那条黑暗的,油灯忽然中断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转身待迈步前行的动作!

曾通猛地一转身,地下的影子同时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一如他死死地盯着影子。

再没有异常情况。

如果说第一次是自己看错了,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视觉神经暂时麻痹而引起幻象,那么第二次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了什么?

曾通一哆嗦,脑海里浮现出狱长曾经在纸上写过,又被他划掉的字样。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这是狱长曾经想问他的话。

鬼!监狱里有鬼!狱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曾通一身冰凉,先前慌乱时的汗水瞬间变得透心的冷。紧接着一股寒流从丹田涌出,一路扫上来直至发梢。

影子没有变化,也没有异常的不符合逻辑的怪异动作。

曾通腾得跳了起来,朝第一次走的方向冲去。这里太可怕了!要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里不断翻转的念头。他飞快地搜寻墙角的标记,热切地期望见到侯风亲切的不知所云的笔迹。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绝望冲击着。侯风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的位置,没有丝毫的改变。曾通非常清楚,这样走下去的结果,是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甬道。曾通不断地搜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标记的地方,以及每一个拐角下可能被侯风抹去的标记,最后,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地方时,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

又来了!

他走到拐角的位置,在拐过去的时候闭紧眼睛,他已经在找路的时候把自己的勇气消磨干净,此刻没有再敢面对任何挑战他自己的事情。跨过去之后,甬道黑暗的尽头出现在他眼前。

他记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处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为这个方向,是一条让他走向毁灭的路,是一条让他永远回不来的路。但是他在找路的时候,在绝望下,突然有另一种想法。

这条路也许才是正确的方向,这条路也许才是最近的路。至于另一头,尽管还有其他岔路,尽管其他岔路也许还有岔路,但它们都是在一个循环里转圈。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循环。

那么,侯风带自己来的时候,又做什么解释呢?他从什么地方带自己进来的?

那么,也许侯风带自己走的路,是条绕得很远的路。那么另一头的路,就不再是死循环了?

那个影子,是什么?

曾通知道自己无力去解答这些问题,他必须在看守发现他不在监牢里之前回去。与其一条条岔路地找,不如到这里碰碰运气,至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足足过了五分钟后,用尽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让那个该死的影子不再出现在脑海里,才慢慢地站起来。他紧紧地靠在甬道壁,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上一回这样挪动脚步,是在侯风的后面,这一次,却是在跨进黑暗。渐渐地,他跨过了自己躺过大咳的地方;渐渐地,他跨过了最后一盏油灯;渐渐地,他的眼睛看见越来越多的东西,是适应黑暗之后瞳孔放大的反应。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起初自己想象的可怕。甬道还是甬道,并没有别的不同,但是,前面的景色越来越暗,已经让曾通即使拼命睁大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到最后,他不得不再一次停住脚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自嘲地想,但这一回,他必须往后退却,因为前面的黑暗阻碍了他的继续前进。

他退回到离最后一盏油灯不远的位置,苦恼地挠着自己的头。怎么办呢?怎么回去呢?怎么离开这个可怕——不,别多想!

啪!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曾通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想抬腿迈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被那东西勾住了。

啪、哒哒、哒哒哒。

那个东西随他脚的移动碰走了。听上去,似乎是滚走了。曾通睁开眼,极目望去。

那是盏油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地上。

谁把它扔在地上的?曾通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他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再一次,他的鸡皮疙瘩泛了起来,影子的手在它的头顶,举着现实中的那盏油灯。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通猛地后退一步,影子也随着做了相同的动作。他这才忽然发现自己是多心了,自己的影子的头部刚好投在油灯的下面,自己的手因为在挠头,所以看起来就像影子在举起油灯一样。

曾通想通这一点,不由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太胆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异常不过是巧合罢了。他笑着走到灯前,将油灯取下,小心地捧在手里,以刚才绝对没有的、绝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心情走进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发现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确实来过,油灯里还盛满了油,不可能是长期不用的,倒像是被人故意弄灭的。最为显眼的,是一个个侯风留下的标记。那么如何解释另一头的甬道里也有侯风的标记呢?曾通自己在心里分析,甬道是四处连通的。所谓的什么死循环,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不是还有那么多甬道的岔路自己没有进去看过吗?很明显,侯风把自己带到这里,将自己殴打,再趁这个机会去另一头乱刻些标记好让曾通迷糊,然后退回去。反正他就是不愿意自己回去,或者即使回去也被看守们发现企图越狱。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让狱长去对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脚步,这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灯是怎么灭的?谁弄灭的?侯风带着自己走的时候,不可能去弄灭一整条甬道的油灯而不让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着油灯,小心地继续往前走。所有的疑问,还是交给狱长吧。狱长应该能够对付侯风,曾通想起狱长冰冷锐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这里已经能够辨认出是自己比较熟悉的甬道了。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动静,似乎还没有到时间,看守们还在休息。曾通从来没有晚上出过自己的牢房,不知道会不会有巡夜存在。但依照常理推断,还是小心为好。只是,手里的油灯怎么办?

曾通注视着这个陪伴他几乎经历大难的油灯,油灯晃着他自己的影子在面前。

不对,油灯在面前,影子为什么也在面前?如果影子在面前,为什么不会挡住油灯?

曾通像触电一样,猛地一摔,灯摔在地上弹跳几下,影子应声而灭。远处油灯的光芒及时补充上来,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灯在前面,影子在后面;影子在前面,必然是后面有灯。多么浅显的常识,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测分析侯风的举动,以至于让他手捧这盏灯走那么远,还没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现在自己前面!

不,这影子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影子!从开始它指路的时候就不对,后来出现在面前更不可能!它还举起油灯示意!这不可能,因为当时自己前面没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只该投在黑暗里,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触到油灯!

曾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扯开嗓子大喊:“狱长!救命啊!狱长!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