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这么久?”马宣看见曾通出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在曾通看来,这纯属嫉妒。曾通看得出这个年轻的马宣服侍狱长十分殷勤,曾通认为马宣很有想往上爬的味道,虽然曾通觉得这都是可笑的努力。在鹘山监狱这种地方,你挤破头往上爬又能爬到什么地方去呢?就算让你当狱长又如何?还不是像现在的狱长这样每天无事可做,找一个囚犯来聊天骂娘发牢骚。于是曾通颔首。马宣接着道:“我下班了。这是吴仲达吴大哥,你见过,你进来的时候咱们三一块儿走的。你要小心了,他可凶得很。嘿嘿。”马宣皮笑肉不笑。
吴仲达目光呆滞,瞧着一边,既不瞧曾通,也不瞧马宣,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曾通偷眼瞥去,马宣脸上变了变,就不再说话。
那天曾通便跟着吴仲达回自己的单人间,吴仲达并没有做什么特别“凶”的事情。以后几次又有这种情况,曾通慢慢发现这个吴仲达行踪异常诡秘,总是在晚上出没,脸上从来一副死样怪气的神色。曾通从来没有见过死人,但吴仲达那副样子,确实也够让他心惊肉跳的了。曾通从马宣脸色的那一变中,品出了不少味道。
也许,那个马宣很怕吴仲达?年轻人对同行的长辈有所敬畏是正常的吧?还是这个一张死人脸的吴仲达本身让人害怕?
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雨水依然淅沥,屠刀一般的寒风掠过戈壁上空,仿佛一刀又一刀地割来,要把鹘山监狱肢解彻底,好露出下面大地的森森骨架。然而不管屠刀如何锋利,当伟大的放风时刻到来,当监狱的木门打开之后,在风雨中摇摆着的崖顶枯树冷冷的注视下,一股人流从门中拥出,灰色的囚衣宛如僧袍,清一色的光头更让人怀疑是否走进了哪家寺庙。众人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戈壁尘土气味的空气,享受雨点落在头上脸上的美好,释放自己压抑了一夜的心中的郁结之气。
曾通和伍世员最后从门中跨出来,他们没有同众人在雨水里狂欢,而是闲庭信步地沿着山壁慢慢踱步,慢慢走到另一个角落里。
“知道吗?这里有很多事情不为外人所知。”伍世员接过曾通手中的半截烟屁股。香烟,也是狱长提供给曾通的有力的沟通工具,并且很快见效,至少赢得了伍世员不少的好感。
“是吗?”曾通竭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却竖着耳朵,抱着膀子。他没有看伍世员,而是看着不远处一群人在争夺一个破旧的勉强可以称做足球的皮球。
“是啊……”伍世员没有去看众人的足球联赛,自顾自地仰着头叹了口气,看着乌云密布的阴沉天空。乌云压得很矮,似乎压得四周的众山都抬不起脑袋。
“你来这里多久了?”
“有差不多五年了,这五年的滋味,实在不好过。”
“为什么?因为百羽他们?”
“那没什么。哪个监狱里面不是这样?再说百羽他们嘴里闹腾得凶,其实也不敢怎么样。只不过是明知道自己活着出去的希望渺茫,找个发泄的地方而已。而真正……”说到这里伍世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
曾通好奇道:“怎么了?真正什么?”
伍世员笑着摇摇头,在曾通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惨笑。伍世员转而道:“对了,听说狱长和你关系很近?”
“也没什么,就是平时偶尔叫我去陪他聊聊天而已。”
“聊天?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啊,都是闲聊些科学或者艺术,怎么?”
“科学,艺术……”伍世员皱眉看着面前一块石头。
“怎么了?”
“没什么,听有些看守们放出的消息,有时候……”
“什么?”
伍世员向四周看了一下,压低声音:“这话你千万别跟别人说起。有时候,狱长晚上并不在他的房间内。”
那说明什么?曾通无力去想,天知道,也许狱长只是有晚上出恭的习惯。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个话题更感兴趣:“五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好过?”他仔细地看着伍世员,伍世员似乎许久都不曾洗澡,头发上尽是灰尘。
“没有什么。不要了解太多,那对你只有坏处。”
“我是无期,没有机会再出去说给别人听了。但是总还有机会听到你所说的不要了解的东西。”
“哦,无期,无期……”伍世员忽然嘿嘿冷笑一声,道:“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么说给你听我想也不算坏了规矩。你才进来,恐怕没有听说过老舜吧?”
“老舜?”曾通疑惑地摇摇头。
“老舜,是这里真正的老大,真正的!”伍世员加重语气,表示对百羽的不屑一顾,“百羽之流,如果见了老舜,绝对都是点头哈腰怕得要死。别看百羽在放风的时候那么嚣张,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他害怕老舜。只要有老舜在,他马上就会变成孙子。”
“谁是老舜?我是说,老舜在哪里?”
伍世员看了曾通一眼:“老舜不在了……嗯,在差不多你进来的时候,正好是老舜出狱的时候。”
“他坐满了?”
伍世员摇摇头:“老天爷让他满了。肝癌晚期,所以放了他出去。这里的规定就是,如果你得了绝症,那么你就会在一个天气非常恶劣的时候被放出去。不是放你走,是放你死!这鬼地方一年到头下雨绝不超过十天,但只要下雨,绝对都是下个不停。你运气不好,赶上趟了,这两天接着下大雨。一下雨,外面满地陷坑就都出来了,他们说那叫莽扑,专门吞人吃的,没有人能逃出莽扑的嘴,活着走出外面的戈壁。就算运气极好,没有陷进去,也会被饿死累死。就算既没有掉进莽扑的嘴里,也没有被饿死累死,那也差不多累得七七八八,得了绝症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那他还出去?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好了,还可以少受些罪。”
“你不知道的,在这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就算明知道是送死,还是要出去看看,哪怕是看看戈壁也是好的。这里,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没有那么严重吧?”听到伍世员加重了语气,曾通心里一愣,道:“我倒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恶劣的地方。没有私刑,也没有虐待犯人的事情啊。”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记起了狱长提到的非正常死亡。四十五人,死了四十人,曾通心里打了个突。
“慢慢你自己就会明白,慢慢……”伍世员低声叹了口气,又道:“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是什么?”曾通哈哈一笑,“你不是人?”
伍世员摇着头苦笑:“慢慢你就知道了,不用我说,你也会见到。尤其是现在,老舜走了之后……”
“等等!”曾通忽然想起了那个在铁丝网后面冲自己诡秘一笑的老头,“老舜是不是长得有点胖,下巴圆圆的?”
“你见过他?”伍世员一惊,“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看着一队看守押着他出去。”
“他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动作?对你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曾通奇怪道。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个手势。”
“他做了什么手势!”伍世员大声喊道,脸上豆大的汗珠顿时迸现。曾通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也许是声音太大了,不远处的看守都回头盯着他们。伍世员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说:“我太激动了,你说说他对你做了什么手势?”
曾通道:“他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然后把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又把手掌放在喉头来回磨,当时真的是吓了我一大跳……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你干吗那么激动?”
看着曾通学着老舜的样子,把手掌平放在喉头上磨来磨去,伍世员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翻了翻白眼,然后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来问我。”
“怎么了?”
“没有什么,放风时间快完了,我要回去了。”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曾通站在阴霾的天空下一个人莫名其妙。
牢狱的生活枯燥而单调,更显得时间的漫长。然而时间并不因为人的心理而有所改变,也不搭理生活是否枯燥或者丰富,依然以它固有的速度向前推移。如果没有狱长的话,曾通想必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然而,他没有。上一回狱长召见自己时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持久的辩论,辩论话题是世界的本源是混乱还是有序,以及世界的走向是趋于混乱还是趋于有序,为此两人交换了不少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知识。但在此之后,曾通就再也没有见过狱长——不,准确地说,是狱长再也没有召见过他。但是曾通依然常常看见狱长,每天都见。不管是放风时间,还是劳动时间,曾通都能看见狱长独自一人背负着双手,或者端着他心爱的茶杯在监狱开阔的操场里缓缓踱着步子,有时候来回地走,有时候绕着操场边缘走,有时候埋着头疾走,有时候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狱长尖锐的目光似乎由于迷茫失措而黯淡不少,偶尔看见曾通,甚至和曾通的目光相触,狱长都会把目光转移开去。然而,就在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曾通立即明白其实狱长并没有忘记自己。狱长这样做,其实是另有目的。
在更深沉的潜意识中,曾通体会到了狱长心里的一种情绪。那是难以形容、不可名状的恐惧。但是曾通很快将这个想法否定,然后抛在脑后。一个像狱长这样尖锐的人怎么可能恐惧呢?
对狱长这个奇怪的行为,比上回伍世员听到老舜而惊吓过度更加让曾通莫名其妙。按常理说,狱长既然吩咐过自己去探听其他囚犯的动静,肯定非常想知道结果,然而狱长却从此之后再也不单独召见曾通,甚至装做毫无印象,以至于让曾通一肚皮困惑。曾通心里曾经无数次猜测,也许狱长是想再给自己一些时间,也许狱长其实想探听的人是他曾通自己,也许狱长有健忘症……各种借口都替狱长想到了,曾通甚至可以打赌,狱长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或者说出了什么事情。然而这样的猜测和赌博式的总结对曾通肚皮里的困惑依然没有多少建设性的作用。
日子一长,曾通慢慢地也看出了鹘山监狱似乎有点不对劲。其实,这个感觉在进监狱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感觉,只不过曾通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粗粗一看,除了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以及由此导致的条件不太乐观以外,鹘山监狱与其他监狱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尽管曾通对监狱了解不多,慢慢地也发现了鹘山监狱与别处有很多的不同。这里没有其他监狱那种惯例的学习班,这里的劳动就是耕种那块地以获得必要的粮食蔬菜,以及洗自己的衣服;墙壁上那种其他监狱司空见惯的标语也没有。另一方面,监狱与外界联系如此之少,以至于进来之后,曾通从来没有听过有谁刑满释放,有谁家里寄来了钱,又有谁和探监的家人见面。
但是这些,都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没有学习班,用没有阅读条件的理由也说得过去;劳动很少,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也很难想得出有什么其他劳动可以让人做;没有标语,自然是没有那个必要。曾通与其他犯人十分隔阂,除了同伍世员那天说了一阵话以外,与其他犯人的交流不超过十句话,具体的详情自然无从知晓。而曾通自己的家人,则早已与曾通断绝了来往,探监自然也无从探起。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其他监狱的那种氛围,那种森严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似乎都在逃避什么东西。
也许是老舜吧?回忆起伍世员最后惊恐得几乎扭曲的面容,曾通的心里往往都要打一个颤。那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然而,这些话题都不能,或者说没有机会讲给狱长。狱长尽管表面上把自己遗忘了,但是曾通知道这只是假象。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百老大一伙人直到现在都不敢来招惹自己,即便是见面,都是远远避开。所以曾通自然也不会去把狱长找自己的事情给任何人说及,那无异于自伐头上的大树,着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在鹘山监狱,劳动被分成几个时段,每个时段负责不同的工作。比如早晨有照顾庄稼,有拔草,有给庄稼浇水;下午则是洗衣服,或者打扫操场等等。这天早晨,曾通就按照前一天晚上看守给自己的抽签安排分在了挑水这一组。
大家都集合在操场上。随着看守把人分配好,一声哨声长响,大家一骨碌忙起来。巧的是曾通和百老大百羽分成一组,两人一根扁担中间挑一桶水。习惯了一人一根扁担挑两桶水的别处的庄稼汉可能会奇怪,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鹘山监狱囚犯多到无事可做,于是只好这样便宜行事了。
曾通和百羽一撞面,百羽脸上颇有些尴尬。最近百羽一伙人老实了许多,不仅不敢欺负曾通,也不找别人的麻烦。曾通也不知道到底是狱长上任的讲话有了作用,还是确实敲打了他一回的,不过在他看来,不管哪样都是很正确的事情。
两人从负责往井中取水的囚犯那里接过一桶,挑起来往田走去。百羽回头嬉开嘴露出满嘴的黄牙冲曾通一笑:“你小子,不错啊,跟狱长套近乎套得很不错嘛。”
曾通无言以对,半天才道:“没有的事情……”
百羽道:“少他妈装傻充愣,老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你,不要以为跟狱长走得近就好使了。狱长?狱长是个球!你以为这里是狱长说了算的么?”
曾通奇怪道:“那谁说了算?”
百羽似乎觉得自己失言,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曾通追问道:“谁说了算?老舜吗?”
百羽回头瞪了曾通一眼:“别瞎说话,谁是老舜,啊?”
曾通问道:“你见过老舜吗?”
百羽低头不回答,曾通追问道:“你见过老舜吗?你不可能没有见过,连我都见过老舜。”
百羽一惊:“你说什么?你见过老舜?”
“怎么?”
“那不可能!没有人见过老舜!”百羽眼神中有一丝慌乱,他回头忐忑不安地看着曾通。
曾通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怎么可能没有见过他?老舜又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们都很怕他一样。”
百羽抓起曾通的领子:“你个混球,啥事不懂就会放屁!要不是看着狱长的面子,老子早就做了你!少废话,挑水!”
埋头将水挑到田地,将水交给负责浇水的一组囚犯,两人又提着空桶往回走。在曾通看来这样的工作仅仅是形式而已,这样两人挑上一桶水,走上几步,毫无劳动强度可言。当然,如果考虑到这样的劳动是为了大家都有的吃的话,倒不能完全说是形式。以曾通的意思,似乎完全可以将这块田地扩大更多,让大家都能够将力气用在上面,免得众人精力过剩躁动不安而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低头忙了一会儿,曾通又开始琢磨怎么打开百羽这个缺口。忽然灵机一动,装模作样叹气道:“哎,这两天狱长要把放风时间再减少了,可把我闷死了。”
百羽回头嘿嘿冷笑:“那狱长有没有给你说有一天要取消放风?”
“那没有,不过,狱长说这回大家意见很大,似乎也可以考虑把放风时间放长些。”曾通想反正百羽知道自己和狱长有关系,那不如直接公开,遮遮掩掩,反而要坏事情。
果然,听曾通如此坦白,百羽脸上好看了许多。看来百羽虽然凶狠强横,但是怎么也是江湖道上的,最看不起鬼祟之事。百羽点头道:“那是好事,我几个弟兄都要憋出个鸟蛋来了,如果……嗯?”
曾通摸出一支烟点上,看到百羽眼睛发直,不由好笑,便装做很慷慨的样子道:“要来一口?”
百羽接过来一口猛吸,脚步不稳,想来是有些头晕。他拿起烟看看:“楼兰,好烟!他奶奶的好久不抽了!你哪里来的?”见曾通似笑非笑,一副“你说呢”的样子,恍然大悟:“哦,哼!他对你不错啊。”
曾通避而不答,又淡淡道:“狱长那里还多着呢。”
“有这种好处?他奶奶的!老子也去要两支!”百羽说完就知道自己错了,“哼!那还不先帮他舔卵子!”
曾通一笑:“没有那么严重,不要以为人家都是你一个样的。”
“好吧!”百羽一顿,“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