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感到全身都被沙包围了,越来越热,里面的那股吸力还在不断增大,我动得越来越快,而且感到身体不再是垂直往下,而是渐渐倾斜起来,最后几乎是横着的。但我还是在动,被吸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后来我肺里的最后一口气用完了,开始挣扎,因为肺像被点燃了一样难受,没有用。不过很快这种难受就过去了,我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懒洋洋地看见前面一片亮光。我最后想到,这样也好,不难受了……
“后来我时常回想,当我醒来的时候,就算看到牛头马面,或者什么血池啊地狱啊修罗场啊什么的,都不会有我看到鹘山监狱惊讶。有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躺着,看着鹘山监狱外面的铁丝网。我想,也许鹘山监狱就是地狱吧?也许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地狱。我就那样肯定地以为自己死了,直到我伸手,摸到身边的沙子和另一侧的温度不一样,才隐隐感到也许我没有死。
“太阳已经落山了,戈壁表面的温度应该都一样才对,可是我身下的沙子明显要烫得多,而且,颜色也要深得多。我想起了失去知觉前,身边的沙子越来越烫,最后想到,也许是那个流沙陷阱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吞下我,而是在另一端有一个排泄口,将我排了出来。
“我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可还没有等我高兴自己得救,就被乌鸦的手下发现了。他们要杀了我,但是我却居然是被乌鸦救了。”
“被乌鸦救了?”
“是,他要手下的人不要动我,说我也许有用。后来,马宣一天之后才回来,是被人抬着进来的,他几乎断气了。他很得意地对他的老大说,他杀了我。结果当他看到我时,我就知道,他害怕了,他以为,嘿嘿,他以为我不是人。再后来,果然他们没有对越狱之后的事情商量好,决定在这里暂时住下去。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他们剥了我弟兄们的衣服,一些孔武有力平时又有势力的老大们做起了看守。粮食和一些必需品要从外面取回来,这件事,只有我能够胜任,因为我以前也去过,外面的人认识我,而他们全是些新面孔,言谈中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来。于是他们两边的人,每次各派几个,相互监视,也监视着我,去外面取补给。马宣非常怕我,他其实不知道,我也害怕他。我怕他哪天如果受不了了,忽然给我一梭子,那我就完了。除开这个不说,这小子其实很机灵,装看守就他最像,有时候连我也甚至怀疑是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看守,只不过犯了些事被送到这里来的。虽然他害怕我,但也因为如此,他对我监视得最严,每次看到我时,都似乎将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好多次写了字条,但每次都因为马宣寸步不离而没有机会递给外面的那些武警。平时,我还是干些以前的工作,添灯油,因为我有用,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只是看我看得严,不让我有机会脱逃……”
“等等,”曾通道,“半年前那次是你和马宣两人将我押到这里来的。那次你为什么不趁机跑掉?”
侯风道:“我倒想知道,老舜的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吴仲达将脸朝向一边,对曾通苦笑道:“那次你以为我手里的枪有用么?我手里的枪根本就没有子弹,只是个摆设,后面马宣的枪才是真能打死人的。就算我装成是鬼,可他一害怕,难保不开枪,那我还不死?”
曾通看了一眼一脸铁青的侯风,道:“那么老舜呢?老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吴仲达看着曾通的眼睛:“你也知道老舜,老舜的事情是真的。这个传说很早就有,我来之前就有,也在告诉我这事情的弟兄来到这里之前。也许这个监狱建成那一天就有了。但老舜并不一直出现,只有在秩序混乱的时候才重新现身。平时正常的时候,老舜就蛰伏起来,就像莽扑……这就是为什么马宣不趁外出押送曾通的机会逃出去的原因。”
“什么意思?”
“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老舜就出现了。马宣必然是不敢逃走的,因为他一旦心存逃走的念想,就根本走不出甬道。老舜出现的一个明确的信号,就是外界会逐渐遗忘鹘山监狱,慢慢地,鹘山监狱会成为另一个世界,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除了里面的人,没有人会记起,这里有个监狱,这里原来还有些人,当然,也许已经不是人了。所以,外界的联系会越来越少,先是探监的,接下来会是出狱的,然后是新的犯人和看守,最后是外出采购粮食也不能了。”
“胡说八道!采购的明明是我下的手!”
“是真的。你知道老舜是谁?”
“是谁?”
“是狱长!不,不是后来那个陈狱长,是原来那个狱长。乌鸦没有杀他,因为我的原因,他说也许留下个狱长以后更有用。他们将他关在了单间,就是后来你住的房间对面。”
曾通心中一跳,第二次,一个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坦白,确实有老舜的存在。乌鸦也许是临死前的疯狂,可这个吴仲达,却怎么看怎么不像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他感到一丝寒意慢慢渗出自己的毛孔。他颤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老舜?”
“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直到暴乱之后也没有相信。他们先将我和狱长隔离开来,不让我去见他。时间久了,管得也就松了,我慢慢也有机会接触到他。我们开始讨论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别害怕,他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他告诉我,这个监狱里有鬼。”
侯风扑哧一笑:“我明白,原来你鸡巴也疯了。”
吴仲达不理他,接着道:“我根本不相信,可狱长反复地说,他确实知道,因为他能看见鬼。刚开始我确实觉得他疯了,可是后来我却发现,除开这件事情,狱长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理智。”
曾通点点头,乌鸦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告诉了我,他被选中了,他就是被选中的老舜,他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他告诉我,不必冒险,因为我本来就胆小,胆小的人往往死得更快。那天押送你来这里,本来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只要能避开马宣的第一枪,招呼你一句,我们肯定都能逃得出去。可是,狱长的话,一直让我不敢冒险。”
侯风冷笑道:“所以你就一直用一个疯子的话来掩饰自己看到自己怯懦软弱的痛苦?你无法面对自己了不是?”
曾通道:“后来呢?”
“后来,狱长越来越趋于疯狂,我有时候去看他,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语,不,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我看不到的什么东西说话。他的话很奇特,常常是他问,那什么东西回答。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有几个人当晚想偷偷逃出去,他们全都得死在路上,”吴仲达的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神情,“你知道的,我是负责添灯油的,我得走很多平时没有人到的甬道。所有的甬道我都很熟悉,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甬道不对了。”
“什么不对了?”
“那些甬道的位置变了!它们不在原来的地方,它们像有生命一样,自己变动了位置!有些地方开出了新的甬道来,好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曾通倒抽一口冷气,吴仲达继续道:“后来,我发现有些甬道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的灯油仿佛是永远烧不完一样,油灯一直都亮着。就在狱长预言的第二天,我第一个在甬道深处看见那些人的尸体。那些人,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他们,他们全是给吓死的!”
曾通接着问:“那后来呢?你也不能出去吗?那个狱长——老舜也不能出去吗?”
“我问过他,他说,我们是狱长和看守,监视这些囚犯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能擅离职守,当需要我们出去的时候,自然会通知我们。后来,老舜越来越疯狂,他快要死了。犯人里有一个以前是医生,他来看了看,说老舜是肝癌,没救,我想,就是能救他们也不会救他的。后来就是你和陈狱长来了。我曾经很多次想告诉陈狱长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似乎有点不大对头——他不大像个狱长,倒是很像个囚犯,像那些杀人犯。开始我以为他认识乌鸦,他和乌鸦是一伙的,因为乌鸦没有原因不做掉他,因为他将他们打压得非常厉害。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也许乌鸦是希望他这么做,这样对乌鸦有好处。老舜死了,这个狱长又不令我放心,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了也许我能自己逃出去。”
“你没能,对不对?”
吴仲达恐惧地点点头:“对,我没能出去。我假装给油灯添油,来到这条甬道,”他一指前面,“我开始想从这里应该怎么走,应该怎么避开那些守在外面的人——他们是对乌鸦和余学钧最忠心的犯人。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曾通叫道:“影子!影子自己动了!影子在给你指方向!”
吴仲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也看到过!对!是影子!老舜说过的,只有清白的人那些鬼才会出来给他们指路,不让他们最后迷路死在甬道里!看来你确实是清白的!我当时吓得将油灯一扔,没头没脑地跑……”
早已不耐烦的侯风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喝道:“够了,你们两个幽灵迷,闭上你们的鸟嘴!吴仲达,你看什么看,瞪着我以为你还是个清白的看守?你有无数次机会逃出去完成你的职责可是你却贪生怕死!那个什么狗屁莽扑更是可笑,先不说流沙吞人还吐出来、还比人的行走速度更快这一切合理不合理,它既然要帮忙为什么不帮到底把你拉在外面那个小镇,送你回来岂不是让你送死?清白的?既然你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也出不去?当然,也许你的贪生怕死让许多同事含冤九泉,所以他们不让你出去?至于曾通,你以为他很清白么?你知道他刚刚杀了多少个人么?还有什么老舜,你真是吃条拉筐真他妈能编,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还看?”
侯风狠狠地一棍将吴仲达打翻在地,他竖起棍棒准备插进吴仲达不屈的眼睛里,但在这时曾通拦住了他。
“怎么,好你个小子,这么快就叛变了。好在爷爷也没想过跟你同生共死。”
曾通摇摇头:“他认识路。”
侯风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吴仲达,举起棍子的手终于放了下来:“我卖他一个人情,记得,你的命可是他救的,他的命是我救的,他是个传话筒而已,所以你应该非常感谢我才是。”
曾通回头拉起吴仲达:“吴大哥,你还记得路吗?我们出去再说。”
吴仲达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吴仲达走在前面引路,侯风和曾通在后面跟着。曾通越是走,越是心里发毛,因为吴仲达领的路是向那尽头的黑暗甬道深处走去。他看到一切似乎都似曾相识,路口、转弯、上下、斜坡,可是,监狱里的甬道实在太多太复杂了,有许多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不知道上回莫名其妙地回去是不是这样走的,他留意地看着甬壁脚是否有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篆字,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想起狱长的一句话:“监狱造成这样,不合乎逻辑。”确实,除非是特意造一个迷宫,否则不管是建造什么,都不符合人的逻辑。
可是如果不是人呢?
三人越走越远,侯风手中的油灯再次发出“哔丝”的跳动,油又不多了,如同在库房里那个黑暗的地洞中一样。他一把抓住前面的吴仲达。
“怎么?”吴仲达微微侧过头。
“你他妈到底在往哪里走?”侯风怒道,“到现在都没有能走回去,我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走那么久。”在漆黑的甬道里走得久了,就算是侯风也焦躁起来。漆黑的甬道壁上确实是有油灯的,可是不知道这个吴仲达多久没有来这里添灯油了,没有一盏油灯是亮的。而自己手里的唯一光源马上就要熄灭,这实在是很难让人安心。
“谁说往回走的?你想回去?”
“……”
“我们是在往外面走。”吴仲达想摆脱肩膀被侯风的控制,但侯风强有力的手抓得牢牢的,于是他只好放弃。
侯风冷哼一声,将另一只手上的油灯递给曾通:“你拿着这个,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
曾通伸手接过油灯,另一只手朝侯风的手伸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曾通又看到了一件让他非常熟悉却也非常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的影子动了一下。
在地上的投影,他伸向侯风的手忽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指去。
他的手一松,油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火苗闪动几下,灭了。黑暗扑面而来,吴仲达发出一声惊叫,而侯风则发出一声怒喝:“曾通,你他妈想干什么?”
曾通的手在空中胡乱抓舞,但很快抓到一只手。只听侯风骂道:“我日你老娘的,好好的油灯都抓不住,抓老子的手抓那么紧打什么屁用?”他一只手抓着一个人,这样大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让他非常不安,“你能看见路么?”他问前面的吴仲达。
“看不见,不过不远了,就一条路,不用转弯。”
“那好,咱们接着走。”
侯风不知道的是,前面的吴仲达对他的敌意超过了他的想象。由于长时间和乌鸦等人接触,使他疏忽了一个真正看守对暴动并杀害自己弟兄的仇恨,远远超过逃脱这个地方所带来恐惧和希望。
他还不知道的是,身边的曾通已经偏离到了另一个方向,在他以为独自培养的曾通的怀里,有狱长生前给予的一个极大的秘密。
与此同时,吴仲达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看不见的诡异笑容。
打翻油灯的内疚心情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曾通的心里,他脑袋里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在油灯落地熄灭的一瞬间,那个再次出现的影子。
他们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去。除开三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耳鼓膜边上自己心脏的锤打声,没有一丝的声音。在这一时刻三人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事情的尾声正逐渐走近。
那是他们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