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既然侯先生你知道暴动的事情,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半年以前,我们外出的弟兄们一个个地接连失踪,冒险出去查看的弟兄发现,他们大多是采购好补给之后在回来的途中被人杀死了,到后来,没有人再胆敢出去了。监狱里流传着一个可怕的传说,据说这里有个叫老舜的人,老舜一出现,就会有人死,就没有人能够出去。很多人都相信这样的说法。当然,我们几个是不信的,因为我们很了解乌鸦,他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将所有的人杀死,然后自己脱身。暴动是我们干的,而我们的麻烦也在于那次暴动。我们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很难保证谁出去之后不被出卖。而且,我们杀的人也太多了,罪太大了,在这个问题不被解决之前,没有人愿意冒险。刚开始的时候,乌鸦说过的话上算,我们成了所有犯人的老大,在监狱里横着走路。但是后来的保证全部没有兑现,他让我们几个继续做犯人,混在那些人中,偷偷做掉了不少囚犯,可是,我们渐渐发现他越来越疏远我们,在那些流言传出来之后,我们曾经去询问过,可他竟然有声有色地说那是真的。后来狱长进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接受了这个狱长,不让我们碰他。我们本以为他跟狱长谈了什么条件——不管怎样,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很有可能被他最后灭口,后来您进来的时候,我想出一个法子,假装打架,按照我们对新来的狱长的观察,我们肯定会被关禁闭。由于禁闭室已经没有了,只有单间比较合适,而我们知道您是在单间的,我们是想来见您。可是狱长似乎看出了我们另有图谋,他只让乌鸦进去了。”
侯风点点头:“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和乌鸦破脸,所以将这个计划说给乌鸦,和他演了一出戏?这个说法有点不大对头,乌鸦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到,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不是所有看守都是你们的人么?”
“不是,暴动的时候,这里原来的犯人也参与了的,他们人比我们多,本来大家没想到这一点,后来因为乌鸦说害怕万一外面派人来,又给跑了出去,走漏了风声,所以大家决定有一部分人来冒充看守。在分配上,并不是所有看守都是我们的人,有些人是他们的。他们也有枪。后来狱长收缴了所有看守的枪,但是大家还是半斤八两,都不敢动。我们双方的关系,不大好,基本上来说,是互相监视,以前去外面采纳补给的时候,也是一半我们的人一半他们的人。枪被缴了,反而乌鸦是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毕竟他们不能让人放心,大家都没了枪,事实上反而大家都安全了很多,所以都同意了。当然,偷偷做掉犯人的事情,是我们这边的人干的。我们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了,失踪的犯人太多,又一个都没有我们的人,那样很容易让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么为什么那些囚犯会心甘情愿地让这些本来和他们一样但是找了身绿皮就神气起来的人管教?”
“侯先生,您想,谁有资格当看守啊?当然是暴动时候那些领头的、下手最狠的,现在他们又有了枪,当然更让人害怕了。您没去监狱看过,看看就知道了,看守、犯人们在一起打牌聊天,根本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再说了,平时也没有事情,无非做饭洗衣而已,都是必需的。要在外面,做小弟的还不给老大端茶送水?所以也没有什么关系。后来狱长来了,把规矩弄得很严,大家心里都不乐意,都说干脆做掉他算了,可乌鸦一力保他,说必需这样,而那边领头的也说这样也好。”
“那边领头的是谁?”
“余学钧,看守队长。我看,他多半也是做了一辈子贼,忽然一天变成看贼的,越做越上瘾。”
“哈哈哈!权力,不错,对权力的迷恋是人类卑鄙灵魂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侯风听得哈哈大笑,“乌鸦也是如此,甚至狱长也未必能够幸免!他为什么要管那么严?关他屁事!可他就是乐意这样。他们都想成为乌鸦编出的人物:那个老舜。多么可悲的人性啊,一群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老鼠洞里挣扎的人,居然也要想争夺权力,争夺对他人的控制,争夺成为那个虚无缥缈的人物,争夺那种似乎可以满足他们的、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去死?我操,都他妈该死。”
小崔的眼睛里透露出迷惑的神色:“您,之前就认识狱长吗?”
“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小崔脸上露出了解的释然。侯风接着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因为乌鸦没有控制住所有的看守,所以乌鸦才说,这里在闹鬼?”
“对,所以他才这样说。我猜测,他对我们这边的人说实话,对他们那边的看守说闹鬼这个借口,可是,我们问他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承认。所以我们认为他是想把我们一起做掉。可是后来,情况又有些变动。”
“什么变动?”
“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除了我们四个,其他人都是在来的时候临时认识的,有些没有头脑的人认为出去就好,根本不考虑以后。所以他们有些人一直都在想出去,也一直都在这样做。”
“他们没有能出去?”
“没有!刚开始有些人失踪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们逃了出去,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天知道他们出去会乱说些什么。可是后来,有人偷偷对我说过,他们晚上摸出去的时候,居然全部迷路了。有些迷路的人发现了之前失踪的人的尸体。”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没有伤痕,就那样死了。据他们说,那些人脸上被扭曲得不像样子,几乎认不出来,似乎是临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还有些人说……”
“什么?”
“他们看到那些本来应该死了的人在监狱里走动!那些真正的看守们!”
侯风微微沉吟,道:“那是那边的人?我是说那些失踪又死掉的?”
“两边都有。”
“不是你们做掉的?”
“不是,肯定不是!”
“如果是他们做掉的话,你们怎么知道是不是?”
“这……”
“发现全部失踪的尸体了吗?”
“也没有,不过这个监狱其实非常大,有许多地方大家都没有去过……”
侯风打断道:“如果他们失踪了,你们又没有发现尸体,那你们凭什么认为他们没有出去?”
“外面的监狱门口一般有五六个人,这些人一半是我们的人,一半是那边的人,他们都说没有看到有人出去。再后来,这些人不见了。我们不相信他们一起串通跑掉了,因为有几个人是我们的拜把子。”
侯风当然知道,那几个人都被狱长进来的时候做掉了,他潜伏进来的时候可还看见了这些人的尸体。这样那些失踪的犯人依然有可能是脱逃了。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半年前。”
“老舜的流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同一时间。也就是狱长——还有他,”小崔一指曾通,“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
“也就是说,五年以来,没有人能越狱,但可以有人出去采购补给;而半年以来,没有人再能出去过了,不管以什么方式。”
“根本就没有人能再找到路。弟兄们都迷路了。就像乌鸦说的那样。”
侯风笑道:“你们不是告诉我你们也相信那什么老舜的屁话吧?”
“当然不,可是我们不明白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你们还发现什么?”
“后来,乌鸦开始秘密地安排我们的人占据了厨房的工作,弟兄们都开始控制口粮,因为口粮没有补充,已经快不够了。有人还尝试种些粮食,这鸟不下蛋的地方能种得上什么粮食啊?再说就算种上了,还没等发芽大家就都饿死了。只是因为在厨房里做事的都是我们这边的人,而且是很小一部分,大家都把这风声盯紧了,才没有引发骚动,不然还不乱起来。后来开始挖掘一条地道。这让我们很不明白,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大家都知道怎么出去。所以,这让我们很困惑,乌鸦不快想办法弄些粮食,或者解决掉出去之后不保险的问题,反而挖什么地道?后来狱长下令调换工作,于是地道也没法挖了,但据挖地道的兄弟说,本来是想挖地道出去的,但是并没有成功,因为挖到了另一条甬道上去。所以我有点怀疑,也许乌鸦说的是真的。今天晚上,我们听到了枪声,知道有些乱子。于是我们冒险把所有的犯人都放了出来,告诉他们乌鸦的阴谋。可是,我们怎么想,怎么也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侯先生,”小崔拼命压抑自己的声音,仿佛不这样做从心里冒起升到咽喉的恐惧就要夺口涌出来,“我们迷路了!我们走不出去!我们怎么绕来绕去,都是回到这里来。我们知道狱长手里肯定有一本地图,于是想来找他。”
侯风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你们想来找他?”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想让他交出地图来。”
“他可是有枪的,唯一有枪的。”
一旁的百羽眼睛里放出精光:“我们找到他藏的枪了。在库房里。在他们堵住地洞入口的土袋里。”
“你们拿到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
“不,”百羽的眼神黯淡下去,“不过,他们有人拿到了。”
侯风笑而不言,在地上蹲着的曾通忽然抬起头:“狱长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些本来的看守们,你们把他们埋到哪里去了?”
小崔有点拿不定曾通的角色,他看了看侯风,侯风耸耸肩膀。于是小崔答道:“在西洞。本来的禁闭室,他们被活埋在里面。”
果然,狱长竟然什么都知道!曾通想起狱长临别的赠言,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狱长,可惜脸被盖住了。他道:“那么,那个前任狱长呢?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埋在那里,而是等到我入狱的时候把他放出去?”
“乌鸦说要留着他,因为有些事情我们不大懂,留着他可以知道很多东西,比如维持大家的生活。他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后来乌鸦禁止大家去看他,据说他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乌鸦说他大概疯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把他放到外面去。你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的。”
“你们不怕?”
小崔的嘴角挑了起来:“怕?怕一个疯子?他被大家弄死了。大家想拿他开开心,哄他说要放他走,到外面再埋了他,也算是找了回乐子。对了,你要早一天来,应该还能看见他。他平常就被关在你那里,单间,你是靠里左边那间房是不?他就在你对面。”
对面!那间空房!
乌鸦说过的,他隔壁的那间空房一直有人!
没有人留意曾通,侯风对一干新的手下道:“那么,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找路出去。你们怎么迷路的,咱们边走边说。看守和囚犯,我是说,那两边的人,开干了么?”
“都是小打小闹。刚开始有看守发现狱长的房间莫名其妙地着火了,狱长以及你们三个在单间里的人不知所踪。后来乱起来之后,那些犯人们一窝蜂的像没头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地想找路出去,结果他们大多数人都迷路了,又绕了回来。剩下的人,要么是还在甬道里绕圈子,要么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两边的看守们刚开始想阻止,后来见阻止不了,于是也跟着自己那边的弟兄想走出去再说。我们把乌鸦的真相告诉了他们那边的人,结果当然会引起一点骚动,但大家更想出去。也许相互间有点摩擦,有的人的弟兄被人害了,当然有人想报复,但是大的仗还没见。”
“真是失败的计划啊,”侯风摇头道,“错误估计了人的心理。当有机会脱逃而又不能脱逃的时候,当这种被压抑的心理一旦得到机会释放的时候,没有人会有心思关心曾经弟兄的死活。多么可敬的义气!”
“现在我们走吗?”
“当然,”侯风道,“不过,如果遇见那些人的话,我们——我们不必说废话,因为他们已经来了。”
大队人的脚步声从前面的甬道传来,中间夹杂着囚犯们被压抑太久而突然释放的兴奋的呼喊。“走!”侯风道。他一把拖起曾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是才走出两步,他就退了回来。百羽等人也停住刚挪动的脚步。
余学钧带着另一拨看守和囚犯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两帮人无巧不巧,刚好在水房外面的甬道相遇。侯风回头看看,背后的那帮人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一行,也看到了侯风另一侧的余学钧等人。
“嚓!”双方排头的人都拿着枪,见到对方在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出现,同时端起枪打开了保险。丝毫不顾被夹在中间的侯风一行六人。双方的人都出奇地沉默,似乎只等一声令下,就朝对方开火,然后背后的弟兄再蜂拥而上将对方撕成碎片。
“这可不是什么好情况。”侯风嘟囔一句,笑逐颜开地对前面的余学钧道:“余队长,兴致不错啊,怎么,迷路了么?”
余学钧冷冷地“哼”了一声,高声道:“侯先生,你怎么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们到底是哪边的?”
侯风尚未来得及答话,背后一个同样端着枪的看守模样的人道:“侯先生,如果你不参与的话,请你让到一边去。虽然你很强,到底你不会比子弹更硬朗。至于你们,”他用枪口指着面无人色的百羽四人,“你们这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今天咱们来做个了断。”
余学钧哈哈笑道:“我看你未必能够随心所欲。”却是对那看守说的。
那看守道:“大家彼此彼此。”
余学钧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彼此彼此?你们的老大乌鸦呢?我只和他说话。”
“你端着枪叫我老大出来,好威风啊,只是不知道我手里的枪做何感想了。”
余学钧稍微压低枪口,上前几步:“这样吧,现在不是火并的时候,看得出你们也迷路了。大家都拿出诚意来,我数一二三,大家把家伙收起来,有什么话,出了监狱再说。怎样?”
那看守和身旁一个看守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准备同意。这可不是侯风愿意看到的,他连忙道:“我说,我说,余队长,或者余哥,余老大,你到底把事情做了没有?”
余学钧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他知道这个侯风绝对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又将枪端平了,对面那边的人也相应地做了同样的事情。
“什么?你忘了么?你跟我的计划?现在我搞定了我的事情,东西也交给了你,你搞定你的事情没有?”
“什么计划?什么事情?什么东西?”
“我操,你怎么现在越来越不说人话了!”侯风愤怒道,“你说让我偷偷做掉狱长,像你偷偷摸摸做掉些犯人那样,我照做了!狱长,狱长就在这里!”侯风掀开罩在狱长头上的曾通的外衣,一时间,狱长狰狞的死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侯风继续道:“地图也他妈交给你了,你说你来搞定他们剩下的人,看起来你是没有搞定是不?你真他妈让人失望,你有地图怎么会迷路?你是他妈想做掉所有的人是吧?你他妈一直就这样干的!”
“你他妈说些什么?”
“别管我妈妈说过什么,”侯风愤怒地拔出枪指着余学钧的脑袋,“你想干什么要我说么?老舜!你和乌鸦串通编造出了老舜的事情,为你们暗中一个一个做掉囚犯找到非常合适的借口!现在你明明有地图,为什么不走?还有你!”侯风回头用枪指着那边那个看守的脑袋,“你们明明串通的,你们为什么不走?你们想让出去的路线无限延长,在迷路这个借口中做掉所有的犯人,然后你们这些拿枪的老大们才好高枕无忧不是?你们已经各自背叛了自己的弟兄,不错,老子也是犯人,自然也在你们的铲除计划之列了,是不是?”
百羽一行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侯风的这些话似是而非,又似乎都和他们所了解的情况近似。只有曾通忽然明白了侯风的意思,由于他们已经告诉了余学钧那边相当数量的犯人关于乌鸦和老舜的事情,而这边本来乌鸦自己的一方又有很多人知道乌鸦的谎言,所以双方都开始怀疑。不仅怀疑对方有杀人灭口之嫌,更怀疑前面那些拿枪的老大们和对方结成的同谋。“借刀杀人”,在茫茫词海上方的阴霾中,这个词忽然如同闪电一样划过曾通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