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外面,狱长的心思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在监狱甬道外面,通往外界的那条甬道尽头,有一座靠山建的小木头房子。那里通常有四个看守轮流守卫。如果看守和乌鸦他们串通一气的话,乌鸦他们就该很容易脱逃出去才对。可是,难道这就意味着那四个看守是可靠的吗?狱长抬起头,看着操场四周的悬崖。毫无疑问,乌鸦并没有掌握多少看守或者囚犯,否则,就算用挖山的方式,或者填土斜坡的方式通过悬崖……随便怎么样都有一万种方法脱逃。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有多少看守是可靠的呢?中队长余学钧?不,他连基本的监狱守则都不懂。那么马宣?如果马宣不可靠,那么讨好自己是干什么?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极力巴结的样子,那似乎不该对自己不利才对。难道说,他是戴着一张巴结的面具,背后的实质,却是试探?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刺破了狱长脑海上方迷蒙一团的黑雾,他被一个想法钉在了地上:如果余学钧和马宣们都不可靠,那他们肯定知道谁是可靠的。可是如果不可靠的看守够多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把不是他们的人包括自己干掉?如果他们的人少的话,余学钧这种既与囚犯同流合污又不称职的人怎么可能当上队长?有没有可能所有看守都不可靠,可他们和囚犯们又不是一伙的呢?证据?自从进了监狱之后,狱长就从来没有见过——虽然他毫不在乎——任何一个哪怕是一个看守对自己敬礼。就如同余学钧是不够格的看守队长一样,他的下属……
曾通和侯风走出甬道。就像自己预料中的一样,侯风的到来被某种地下途径传播开来,以至于当他们在甬道里排队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囚犯胆敢站在他们前面一排。熟悉侯风历史的人们纷纷用某种畏惧的眼神注视着他,而不知道所以然的人则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是何方神圣。曾通心里多少有些奇怪,理论上说,在鹘山监狱里的囚犯都是亡命之徒,应该不会互相买账服气,可是,他们却在对侯风这件事情上表现了惊人的一致性。也许,这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古训的体现?妈的,侯风算什么状元?
曾通是唯一和侯风并肩走出甬道的人,看守们也默许了这样的情况。从地下消息的传播和看守们对侯风的态度来看,鹘山监狱的看守和囚犯们似乎有某些微妙的关系。考虑到看守和囚犯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这样的微妙关系并不是乍看上去那么不正常。两人走出甬道,为突然而来的阳光眯了一会儿眼睛,风带来透心凉的新鲜空气,清洗掉肺叶里的污秽连同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带来的怪异气息。这自由是来得如此的欢畅,以至于让两人多少都有点不适应,脚步也踌躇起来。
当曾通和侯风重新适应了美好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在两人视野里的是一片黄色沙土地中一个瘦高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却并没有阻止别人的感官觉察到他的思维和肌肉是同样的敏捷、高效。这,会是一个厚重坚实如同大地般值得信赖的伙伴,或者也可能是一个最可怕的敌人,当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一层金边在他的周围若隐若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认知。
后面的囚犯们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他们一拥而出,混乱又嘈杂,带着身体上的恶臭和洞穴里的肮脏,仿佛是一群被洪水赶出洞穴的耗子。曾通看到了百羽,看到了小崔以及其他熟识的人。百羽的脸上仍然惨不忍睹,他看了看曾通身边的侯风,没敢和曾通打招呼,就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狱长好一会儿,然后带着几个人躲得远远的。
狱长的思考被非常不愉快地打断,他轻蔑地扫视着那些耗子们,然后看了一眼曾通和侯风,转身朝操场的另一边去了。
曾通询问道:“去那边?”他示意狱长的方向。
侯风毫不客气地侮辱他,这是他最近发现在不能用物理攻击的情况下发泄的好方式:“你最好再朝那边靠近些,好让大家都以为狱长非常中意你的屁眼。之后,就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以免让大家产生桃花三瓣之类既不健康又不正确的联想。”
曾通说不出话来,侯风又道:“现在你带着我周围逛一下。”语气轻松得如同是来交游参观的远方客人。于是曾通带着他走东逛西,来这里半年多以来的种种被回忆并传进侯风的大脑:东南西北山的高度,操场中间已经缩小得不成样子的混沌湖泊,洗衣工地,挑水工作,蔬菜种植,劳动时间人手分配的作息制度一二三四。侯风一边听,一边眼睛不停地扫向那些遇见他们就让路,这辈子打从娘胎出来就没这么礼貌过的囚犯。
待到曾通说得差不多了,侯风背着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棵树上有二十只鸟,你打了个喷嚏吓走了一只,再看时树上还有几只?”
曾通愣了一下:“没,没有了。”他怀疑这又是侯风嘲弄他的圈套。近来他发觉侯风言辞之犀利只在狱长之上,他可不想又触了什么霉头。
“如果树上有一百只鸟呢?”
“还是……没有了?”
“真的吗?你确定你的喷嚏有那么响?”
“那……”
侯风出奇地没有嘲讽他:“我已经给足了条件,树上被吓走了一只鸟。如果这样说你不明白的话,那么如果树上有一百二十二只鸟,已经吓走了四十只,那么没有吓走之前呢?”
曾通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侯风是在怀疑囚犯的人数?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狱长不是说过吗?一百二十二人,那是五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的人数了。那么以前,应该是一百六十二人?不,除开自己、侯风,应该是一百六十人。
侯风道:“别他妈白费力气了,老子今天心情好,教你个乖,没事要多想多看。树上有二十只鸟,如果吓走了一只鸟,应该还有十九只。但是如果你不去一只一只地仔细数,你还是会以为是二十只。因为,你既没有见到那只鸟飞走,也没有可能一瞬间看出那些躲躲藏藏的家伙们到底有多少。”
“你是说?”
“数目不对!我们都不是站惯队列的人,对一百多号人应该有多少这样的印象是非常模糊、主观、不准确的。这个监狱的人数比我们想象中少得多。我已经数过三遍了,囚犯的数量怎么算也不到一百人。”
“可是,”曾通想起了什么,“有时候狱长会让他们报数。”
“你听到过?你也参与过报数?”
“对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为什么他们自己口中报数会是一个数字,而事实上我们自己数又会是一个缩水很多的数字。”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侯风道,“那是因为你头壳坏掉了想不出来。谁他妈告诉你只有囚犯才有资格报数的?”侯风转身不再理会他。
曾通的心里有些不安,自己思维的触须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的边缘,却又抓不住这样滑溜溜又毛茸茸的东西。
报数的人,不一定是囚犯。不是囚犯,就是看守。那时候狱长和曾通都不熟悉周围的人,那么,难道看守冒充囚犯报数?那么为什么看守们要帮助囚犯们遮掩?遮掩给谁看?
当如同岩石一般厚重的夜到来的时候,狱长端坐在桌子旁,手边是一杯茶、一把手枪、一本本子、一只手表和一张综合了侯风、曾通以及自己的地图。地图杂乱到没有可以让人产生任何的方向感觉,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其中依然存在有价值的东西。
基本上来说,侯风和自己的草图没有太大的出入,而曾通,走的似乎完全是另一条线。最让人感觉荒谬的是,曾通在声称自己迷路的时候,曾经两次走过一条十字路口,一次是东西方向,一次是南北方向。虽然曾通不管智力还是方向感都让狱长感到不放心,但他还是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用迷路的说法,曾通这样走也可以成立,但他最后又是如何走出来的呢?是真的因为他所说的,阴森的影子的指点?
也许那不是影子,而是另外的什么东西?
地图的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簿,那是一个惊人的秘密,除了狱长知道以外,就只有侯风知道一些片段。光是这些片段,就足够说服侯风参加狱长的计划了。他已经在这本笔记簿上添加了不少东西,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全写完了所有的内容。
狱长瞟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晚上的行动应该会揭开这些疑问的谜底。
他站起身来,将一些纸稿和那本笔记簿塞到皮带下面,将外衣放下来弄仔细,走到门边,将手放到门把上准备开门出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然后,一声微微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狱长顿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看着门板上自己的影子,影子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摸到了自己影子的手的粗糙,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门把而已。他等待着影子的动向,曾通说过的,在那一瞬间,影子会自己动!
影子没有异常地动,背后的油灯又跳了一下。
他霍然转身,盯着那油灯。油灯的火苗在没有风的静寂房间里飘忽着,似乎是被恶魔的手捏在掌心一样,挤压成长长的一条。
“哔丝——”它跳动了一下。
狱长心里跟着一跳,他没有动弹,油灯的跳动越发频繁,每跳一下,狱长的瞳孔就收缩一下。
“哔丝——哔丝——哔丝——哔丝——”
“哔丝、哔丝、哔丝、哔丝……”
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狱长的鼻翼扇动了一下,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掌将油灯扇倒在地上,一脚踏灭了火苗。
然后,他走出门去。在那一瞬间,即使强悍如同森蚺,他其实也对自己的领地困惑了起来。在猫捉老鼠这个游戏中,狱长第一次怀疑自己扮演的角色。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自己的计划,是否有想象中的那样严密而可靠。
走了一程,狱长忽然想起什么,他一摸腰间,发现将佩枪忘在了桌上。现在回去吗?已经太远了,何况,迟到不符合他的作风。但是,自从进了鹘山监狱之后,这把枪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狱长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摇头自嘲,竟然会被油灯弄得心神不宁,方寸大乱。那声音,应该是油灯的灯芯不对而造成的正常跳动吧?
或者,那是一种警告,一种凶兆。
狱长走到了约定的地点,曾通正在那里等着他。曾通的脸色苍白,冷汗连连。
“怎么?侯风呢?”
“侯风,他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按我们计划的时间,先走一步?”
“不是,”曾通道,“他走了。他带着乌鸦,用你的钥匙,出去了。”
“你是说他越狱了?”
曾通无声地点点头,狱长又问道:“你怎么不去?”但马上他就知道这是废话,侯风有一万个理由不带曾通出去,而曾通却绝对没有胆子跟着。他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曾通道:“他说了乱七八糟的什么监狱、什么杀人的事情,然后对乌鸦说他饿了,让乌鸦带他去厨房找点吃的,然后去外面散散步、找找乐子,估计三年五载回来不了,十年八载一定能回来。”
狱长皱着眉头,然后很快就释然。“走吧,别理会他。”狱长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别担心侯风,他不是你,”狱长道,“你怎么逃过马宣的视线的?他又在开小差打瞌睡?”
“不是,是侯风将他绑了起来。他吩咐我来找你,不让我跟着他免得坏了他的兴致。”
狱长已经完全明白侯风的意思,他会心地一笑,这个侯风,他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但是不会这样就离去。狱长放心地往前走去,满肚子纳闷的曾通连忙跟上。两人走了一程,狱长命曾通拿着一个甬道边取下的油灯为他照明,他则一边读着地图,一边辨识着方向。曾通做这样的工作倒非常称职,每当他举起地图的时候,便举着灯过到身前,而当他看向一条甬道的时候,则举灯朝前照亮。他开始觉得曾通毕竟不是个纯粹的累赘。
“狱长,”曾通道,“今天放风的时候,侯风发觉了一件事情。”
“嗯?什么事?”
“侯风发觉,似乎囚犯的人数不大对头。按理说,现在应该一共有一百二十二个囚犯,但是侯风却数了不到一百个。”
“嗯?那又怎样?”
“你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曾通问道。狱长毕竟不是侯风,曾通大可不必担心侯风的暴力冲动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胆子大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狱长点点头:“监狱的人在减少,这是个事实。”他懒得跟曾通多解释,上回那个在厨房里烧火将手烧伤的家伙叫什么名字?凌超?还有那个冒失的看守。那么不熟练的新手怎么可能被安排来烧火?这不是说明那个监管厨房的看守是个白痴,而是说明,监狱人手的匮乏。
“可是,你不担心吗?那些少了的人到哪里去了?”
狱长笑了笑:“听着曾通,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比侦察不见了的囚犯们重要得多。侯风将太多的心思放在那些白痴饭桶身上,你跟他待在一起久了,恐怕受了他的影响。你要记住,在这个监狱里,囚犯的问题并不是首要的。”
“那么,什么才是首要的?”
狱长皱着眉头翻看着地图,没有回答。曾通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去干什么?去那天我们走的那个地方吗?”
“不是,”狱长简短地回答道,顿了一下,又道:“曾通,不要东问西问了。你的头脑决定了你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整个事情。”
两人边走边轻声交谈,狱长不时停下来看看地图,拿出笔修正。曾通不知道狱长能从一团乱麻一样的地图线路上能看出什么。狱长手里的地图是狱长、侯风和曾通三人地图的叠加透视图,再加上原本的地图。
狱长忽然道:“曾通,你对侯风的推断怎么看?你也不相信是不是?”
曾通点头道:“对。”他永远无法忘记甬道里的影子,还有找不到来源的沙沙声。
狱长回头注视着曾通的眼睛不语,曾通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半晌,狱长道:“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相信这个监狱里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狱长接下来的话让曾通瞠目结舌,他道:“我相信,这里有鬼。”
他接着道:“虽然我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结论是荒谬透顶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偏执,也许这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记得我们上一次会合的地方吗?”
曾通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太清楚了。这鬼甬道看起来到处都一个样子。哦,对了,上回我还并不知道你跟在我和侯风后面呢。”
“这对于你来说,的确挺不容易。但是我记得,如果侯风在的话,相信他也能。”狱长朝旁边的甬道壁一指:“就是这里。”
甬道壁上有一盏油灯,油灯旁有被人抠下一大团泥土的痕迹。曾通想起来了,上回侯风和他走到这里的时候,曾经抓下一块泥土探听风声,并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狱长回头一指:“看见那个拐角了吗?油灯旁边那个。当时我就在那里,距离这里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当时你和侯风就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你认为,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我能看错吗?”
曾通眺望过去,那盏油灯清晰可见。很显然,既然自己能看清楚,狱长也没有道理看不清楚。
狱长道:“所以,侯风那套什么XYZ的代数理论根本就不能成立。我确实跟在了你们的后面,后来侯风躲了起来,等待我好超越过去,再跟在我身后。这些都是按照计划实行的,没有任何纰漏。”
“那么?”曾通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你身后会出现一个人,并将我以及侯风引到另一个方向呢?为什么我会把他错看成你并一直跟着呢?侯风的理论已经破产了,我们只有找出新的。”
狱长回头看着曾通,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认为,那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