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仅仅如此,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人,竟然没有人见过有谁背进来煤球和面粉。尽管隔壁储藏室墙角的煤球堆积如山,尽管成百个装满面粉的大口袋堆到了天花板,可是,如果没有人运进来的话,难道它们是地上长出来的?
食物还能维持多久?什么时候才有另外的食物以及其他像煤球一样的必需品被运送进来?谁去运送?这些问题即便是他这个鹘山监狱的最高权力长官都不知道。
狱长相信,是让侯风和曾通出动的时候了。
然而,那天晚上,狱长却没有睡好。
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反复出现着监狱的路线图。狱长不停地回想着监狱甬道的方向,回忆自己来时的路线,却发现怎么想怎么不对。上回出去探路的时候,狱长本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察看下到外面的距离有多远,以备不时之需。这个想法,当然不能和侯风或者曾通提及,他只有隐秘地在黑暗中悄悄地找寻。他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或者,那条路的方向和他之前的记忆并不符合。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妈的,该怎么办呢?怎么出去呢?”狱长喃喃道。
炕,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觉极端不舒服。很冷的感觉,但一摸上去,却又是热乎乎的,是自己的体温带来的。这段时间气温在鹘山监狱迅速地下降,尤其是在夜间,但那只是在甬道外面,还没有波及到甬道里来。在甬道里一年四季不分黑夜白昼的昏暗油灯照射下,由于空气并不通畅,所以还很好地保持了热度。
他伸手摸了摸,炕没有异状。但睡上去,总是有股透心的冰冷。似乎除了自己的手,身体的其他部分对炕的热度没有了正常的感觉。这真是怪事。
他在炕上辗转反侧,忽醒忽眠,睡得极不踏实。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是什么。这不是他的作风。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起床,做点事情,比如看看书或者想想事情,但他又确实很想睡。到最后,他干脆难受得将枕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将人埋进被子里,头贴在炕上,紧闭着眼睛,指望自己能好好地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知道,是看守们在甬道里走过的声音。天亮了,他们起来了。一夜就这样过去,让人实在不甘心。
不,不是看守们的声音,天还没亮。他睁开双眼,是梦而已。他什么时候会如此焦躁不安了?
门外并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如同世界死亡之后那样寂静。鹘山监狱里,一点点异常的动静,都会被四周的甬道壁反射得非常大声,并被反射得无限远。由于没有任何背景噪音,所以一个人如果走过来,很难将那微弱的脚步声掩盖住。那个在门外偷听的看守就是这样被狱长发现的。那是他运气不好,在乌鸦来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会来偷听。曾通来的第一次他就察觉了。
乌鸦?乌鸦似乎说过这里说话不安全,他怎么知道有人在监听?
狱长想翻身坐起来思索这个问题的原因是炕的冰冷实在让人难以容忍,但更强烈的倦意阻止了他这样做,他依然躺在床上。
门外仍然没有什么动静。虚开眼睛,门上子弹穿的孔已经让余学钧他们补好了,看不见外面。屋角的油灯似乎快没油了,在发出噼啵的声音,火光一跳一跳,让自己的影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似乎有自己的生命了一样。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狱长的意志似乎也薄弱起来,他将被子裹在身上,以抵抗炕的冰冷。对分析事物,他似乎不那么在行,也不那么有信心了。
乌鸦……乌鸦跟偷听我的看守会是一伙人么?也许有可能……这能解释在所谓的打架事件中乌鸦为什么身上没有伤痕……那根本就是看守们干的,他们将百羽一伙踢了一顿,然后送乌鸦来见我……可是,为什么乌鸦要来见我?还有,乌鸦为什么要告诉我有人在偷听?
这似乎又说明乌鸦和看守不是一伙的,他妈的……
油灯还在跳,“噼……噼……噼……噼……”跳得让人心烦意乱。昨天是谁给加的灯油?居然不给我加!我要弄死这狗崽子。
房间里没有灯油,灯油在厨房里。我总不可能现在跑到厨房去找灯油吧。
厨房……粮食居然没有人运进来,真是奇怪……这样的消耗品……按每天一人一斤面粉计算,一天要消耗一袋多一点,储物间里有多少袋?储物间很大,也很少有人进去,我似乎只去过一次……如果没有一千袋,不,即使一千袋,也应该只能支持两年多一点,而这些人最近来的也有五年,但依然没有人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油灯也许接近枯竭了,连油灯跳动的声音也变了调,变成“噼丝……噼丝……噼丝……噼丝……”
即将枯竭熄灭的油灯发出的响声,如同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地狱的悬崖边上拼命挣扎着反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狱长努力地听着,分辨着,尽量让自己听清楚这两个字。有时候这两个字微弱得不可思议,断断续续,仿佛被很远很远的风吹来;有时候又洪亮得强壮,迅速而尖锐,仿佛是火光中的巫师在全身燃烧时说出的最后一句诅咒。二者之间毫无规律可循,唯一确定的是它们确实是相同的两个字,两个活生生的,似乎有自己生命的字眼……还有,它们带来的一种毛茸茸的蠕动的感觉。
噼丝?
也许是,壁丝?
壁死?
这有什么意思呢?
或者是,必死?
必死!
那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忽高忽低,飘荡在房间里,仿佛是噩梦里用耳语呢喃最恶毒的诅咒:“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在一瞬间他几乎窒息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耳膜上忽然传来鼓点般跳动的心跳,伴随着这两个让人不敢动弹的字眼。
油灯啵的一声,又恢复了正常,不再跳动。
狱长腾地跳下炕,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也许油灯从来没有跳动过。他很快就验证了自己这个想法的正确性——他冲过去一看,灯油只烧了不到五分之一。
如果不是灯油,那么会是灯芯吗?狱长仔细地观察着灯芯,它是白麻线搓的,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油灯?油灯里的恶魔似乎是阿拉丁神话。这样的事情如果告诉侯风,定然会被他大大讥讽一番,他早就想有这个机会了。
可是,如果是曾通呢?曾通说过的,油灯,还有,油灯下的影子。他回头看了下自己的影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
睡意被彻底地赶跑了。狱长重新回到炕上,半躺着,用手支着下巴,陷入深深的思维的迷宫里。
必死,这两个字,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出现过?或者,根本就不是油灯,而是其他什么东西发出的?
在黑暗中迷路的时候,在遇到不可思议之事的时候,曾通有听见过油灯发出的声音吗?
没有人知道狱长的大脑里在盘算着什么,但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话,会发现这个眼睛不断闪烁,却窝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的男人身上渐渐发出一股怪异的气息,一股透露出杀戮的气息。慢慢地,狱长带着杀气渐渐笑了。模式成立了,所有的情节都合拢了,他想道,这个游戏差不多是高潮的时候了。
第二天,狱长正在吃早饭的时候,侯风与曾通就来了,他们来得比狱长料想中早了许多,这时候大多数看守和犯人都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下午的放风。狱长一夜未曾合眼,他在一个本子上唰唰地写着什么,直到轮班的看守将他们带了进来才合上本子。
“狱长,这两个人说是想通了,说想要见你,请你给他们一次机会。”
狱长点点头,让两人进来。狱长尚未坐稳,那看守又道:“还有那个乌鸦,他说他也想通了……”
狱长瞄了一眼曾通和侯风,发现两人竟然同时对他微微摇头。咦?这两人怎么会同时这么默契?难道乌鸦说了什么得罪他们的话不成?狱长板着脸道:“你回去将他看好。我现在没空听他胡说八道,让他再多反省反省。”
看守退出去将门掩好,侯风马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曾通也有样学样,似乎两人都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力。狱长左右打量侯风和曾通,两人的眼圈又肿又黑,仿佛彻夜未眠,狱长知道自己未必好得到哪里去,于是他说:“怎样?你们反省好了么?谁先说?”
侯风责无旁贷地开口道:“我先说。在我开始反省我企图越狱的罪行之前,狱长,我要向您反应一下监狱里的一些违反人权的情况。众所周知,监狱作为国家执法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最需要做到对法律的遵守以及对……”
“省省吧你。”狱长一边接过曾通递过来的记录两人谈话的纸,一边不耐烦地打断侯风看起来刚刚开了个头、下面跟着明显又是长篇大论的废话。他一挥手拍拍腰间的老枪:“没人会再有那么大的胆子。直接说。乌鸦怎么说?”
侯风哈哈一笑:“乌鸦?他现在肯定一万个不情愿我们抛下他不管了,也许他正在想办法自杀。”
“哦?”狱长抬抬眉毛,他敏锐地察觉到一旁的曾通脸上晃过一丝不安,“那么,我从头说起。不过,在这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更正我原来对跟踪我们的人的观点。”
曾通忍不住插话:“什么观点?”
狱长瞟了侯风一眼,很明显,这个侯风并没有耐心和曾通这样明显智力不如他的人做什么回顾。他道:“那天我们夜探之后,我刻意将我们的谈话内容放在桌上,好让你带回去看,但你遗漏了两张最重要的、上面包含了我们对于事情分析的纸。简单点说,那天的计划是我让你和侯风以越狱的名义去探路,我跟随在你们后面。而后侯风离开你,其实是绕个圈子跟在我后面。一直以来我都察觉有人在盯我的梢,这样可以让我们查出是谁在跟踪我。那天发生的事情说明,在甬道里前进的不止我们三人,你在最前面,我跟在你后面,侯风在我后面。”
曾通直听得寒毛倒竖:“可是,后来呢?”
“后来侯风抛下你,去把迷宫地道里的标记弄混。然后你和我之间,也就是你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你,结果跟着他走岔了路。他没有办法辨识侯风故意弄混的标记,胡乱走着,结果他最终也没有能跟踪到你,就自己回来了。后来侯风从后面追上我告诉我情况不对,我才意识到那不是你。再后来他似乎发觉了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也没有能追上他。”
曾通面色惨白地听着,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回想起那天在甬道里的一幕幕让人心里发毛的事件。狱长毫不理会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接着说道:“所以,那天在甬道里的顺序是这样的:你——跟踪者——我——侯风。这个X先生自己认识回来的路。从这一点上判断,他是个很熟悉监狱内部构造的人,我和侯风的分析是,那是个看守。后来我们回来之后,他又来偷听,但是被我们发觉了。我们出去也没能追上他,很可能他是偷听我和乌鸦被我打死的那个,叫刘什么来着?本来我以为会是马宣,这证明他们不止一个人——这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嗯?”
侯风点头道:“对,这个该死的鸡巴监狱看起来密不透风,其实什么鸟动静都能马上传遍每个人的耳朵。那个看守被你打死了——顺便说一句,我操,我也他妈不在乎或者很乐意拧断随便哪个看守的脖子——但是这跟我们的推论有出入了。这就是我想更正我的观点的原因之一。那天跟着曾通的那个神秘先生不是看守,更不会是你亲手了结的那个幸运的叫刘什么的家伙。”
狱长一扬眉毛:“说说看。”
“我们的推论,有一个严重的漏洞。你说过,是有人盯梢,但那是跟踪你。但是事实上我他妈的跟了你半天,屁影子也没一个,倒是有人在盯曾通的梢。为什么他不跟踪你,而是跟踪曾通?或者,他有没有发觉跟踪的人不是你?”
狱长颔首道:“我在听。”
“在给你一个明确的、我推论出的答案之前,我认为我需要告诉你我的证据的由来,证据来源于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正是这些事情,当然也包括你枪毙了一个看守,让我发现我们想错了。我想当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之后,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狱长双手合拢,向后一仰,将两条腿抬起来放在桌上:“听起来是个相当长的故事,讲吧。”他微微眯着眼睛。
“从那天我们关禁闭开始。那天我们进去之后,我故意撩拨那个马宣……”
马宣在侯风身上发泄了聚积已久的郁闷。在他看来,充分利用手中没有电池的电棒是件鹘山监狱里稀有的、能将没有本质差别的看守和囚犯区别开来的事情。说不上有多开心,只不过让自己活动活动筋骨而已。
那回偶然听到狱长喜欢喝茶,便从仓库里翻腾出一包茶叶,狱长果然对自己改颜相向,总是让他做最重要的工作,总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处理。比方说,这回看管这两个不知好歹企图越狱的犯人。尽管他得到过消息,这个侯风是非常了不起不能得罪的角色,但他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狱长对侯风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反感。至于曾通,那大不相同,马宣相信自己眼睛并不太坏,至少狱长对曾通有不少好感是绝对不会看错的。所以对待曾通,他不由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以为,狱长将他们交给自己看管,这是狱长对他信任的表示。至于吴仲达,那是顺带捎上的,以便让他好轮换休息。
那个侯风被自己狠狠地教训了一回,恐怕没有什么胆子闹事了。哼,其实这是救了他。越狱?谁能真的越过外面的大戈壁了?
马宣这样想了一回,就靠在墙边,开始打盹。他不知道,他教训的侯风正潜伏在后面油灯照不到的死角,距他只有几步之遥。
侯风观察了一会儿马宣,确定他已经睡着。他回身走到曾通的门口,看见曾通也躺在炕上没有声息,不由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是厌恶曾通实在缺乏应对事情的能力,还是称赞他良好的睡眠。不管怎样,他拿出狱长安排给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曾通依然在床上毫无动静,这个小子,就算现在自己一掌斩断他的脖子,他也糊里糊涂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侯风将曾通摇晃两下,待他醒来。
曾通迷糊中睁开眼睛,看见侯风正矗立在面前对着自己冷笑。很快他就想起是怎么回事。“怎么?”他轻声问。
“这是你看到的?”侯风压低声音到耳语的程度,他摇晃着曾通写的自己在甬道里迷路经历的纸。纸张在昏暗中轻轻地哗啦作响。
“是我写的。”
“屁话!难不成是老子写的?”侯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我问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风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还是觉得值得一试。他跳上炕盘腿坐下,说:“现在去把那盏油灯拿过来。我们在这里复原今天走过的路。”他拿出纸和笔。
曾通惊讶于在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而侯风却似乎还有无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风这天晚上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狱长此时也同样没有入睡,而在大脑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今天走过的路?他尽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飘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秃的山和悬崖,一直看到甬道里昼夜不分一直长明的油灯点点连成的线。在刚开始,似乎是那么回事。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过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进了岔路……
侯风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确地回忆起走过的距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记忆强大的侯风,要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岔路,每一条走过的路的距离,也是非常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