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因灵魂被爱:张爱玲传
8524400000022

第22章 母亲黄素琼:哪一种爱不百孔千疮(2)

但不管怎样,至少她从不觉得父亲完美,而母亲在她心中,却是闪着天使的光环的。现在,天使掉到人间,不,是张爱玲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灭这东西,就是个坏东西吗?隔着浩渺时空,我看黄素琼,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在成长过程中,是遇见并崇拜过这类女人的,她们衣着入时,妆容讲究,举止优雅,爱好文艺,以前叫作小资,现在又加进了波希米亚元素,高级一点儿的还有贵族或留洋背景,一招一式都有个范儿。张爱玲的真性情,与之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现在她很紊乱,这无疑是一种负面影响,但紊乱之后的幻灭,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灭者,虚幻之破灭也,捅破虚幻的肥皂泡,方能触及真相,没有经过幻灭的人生多么虚浮,不曾经历幻灭的灵魂,多么脆弱。从某种意义上说,幻灭未尝不是一种淬火,所谓百炼成钢,总要经历这么几道工序。从此之后,张爱玲再也不会那么激烈地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把人世间劈成天堂和地狱这两半,她学会静默艰涩地审慎地触摸生活,感受它的繁复多变。

黄素琼也许会申辩,说她制造这些压力全是为张爱玲好。事实也是这样,张爱玲发愤图强,1938年,她报考伦敦大学,获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但这时欧战爆发,她没能去成伦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学,黄素琼则随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

你看,黄素琼的教育挺成功是不是?她对张爱玲的质疑、埋怨、批评,放在现在可以叫作挫折教育,我听过无数人抱怨,它让自己的成长期变得昏天黑地。“为什么你不如××?”“你看你有多蠢?”“考不到××分就别回家了!”……张爱玲提到,她看到美国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电影,几乎号啕,“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

是的,你给我的压力也许能让我成功,却会让我变成神经病,让我怀疑自己是不被爱的。这怀疑,若是放到一个以敏感著称的天才身上,更有被放大的可能,然后,在香港,张爱玲与黄素琼短暂相聚时,就出现了我们前面说过的“八百块事件”。

这件在张爱玲的心灵世界里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暗自揣度一下,没准儿我妈也干得出来,假如她也爱打个牌的话。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这一招绝妙呢,四两拨千斤地打击了那个少女刚刚冒出的爱情小幼苗。在对待子女的感情问题上,很多父母都是自以为聪明的。

张爱玲回到上海后,写了篇“自曝家丑”的文章,得罪了她舅舅,她姑姑警告她说,你母亲回来会生气的。张爱玲说,母亲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她告诉她姑姑,是因为那八百块钱。她还说,她一定会把母亲在她身上花的钱全还给她的。嗯,还了你,你就不是我的债主了,就不可以再对我评头论足挑三拣四,让我一直生活在你质疑的目光里了。

还了你,我们就不相干了,你就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动我的钱了,你不知道,你动的,是我的一整个世界。

最完美的梦想是将钞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装在长盒子里还给母亲。但这抒情的梦想的前提是,她首先得有钱,在她成为一个作家之后,张爱玲对稿费的计较,众人皆知。

她跟胡兰成解释,胡兰成过后拿了一箱子钱给她,后来又给了她很多钱。她把这些钱变成黄金,像一条紧张的蛇,蛰伏在洞口,等待着她的债主归来。

旋即日本投降,胡兰成开始逃亡生涯,他需要钱,她知道他需要钱,她这时应该慷慨赠金,像戏文里上演的那样,用胡兰成的话,则叫“报他的恩”。但是,相对于这乱世情,还母亲的钱,仍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题,她硬着心肠想,反正有他侄女青芸照顾他,反正青芸已经为他牺牲掉了。

她因此变得更敏感。当他沉默,她就觉得他是怪自己不拿出钱来;当他说别人“心肠坏”,她也觉得他是在指桑骂槐,怪她不拿出钱来;她可以千里迢迢去看他,牵肠挂肚,在他面前泪水横飞,就是不愿意拿出钱来;她觉得,自己逼出了住在他灵魂里的那个“泼妇”,变着法子诅咒她的一毛不拔,可她就是不肯拿出钱来。

近乎草木皆兵,胡兰成的朋友跟她说起胡兰成的新欢小周,她也觉得那人是用这种方法刺激她,要她拿钱。“吓不倒我。”她心意如铁。没有比还母亲的钱更大的事件,她少女时代就积攒起来的意志与决心,谁也不能抗衡。

黄素琼终于回到中国。张爱玲选了个时机去还钱。没有玫瑰,没有长纸盒,二两小金条放在手心,简直担心会从手指缝里漏掉。她还赔着笑递过去,感谢母亲为她花了那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她说这是还她的。

她母亲落下泪来。这一招对黄素琼的打击,想来不比当初黄素琼把那八百块钱轻易输掉时,对张爱玲的打击小。不管张爱玲说得多么客气,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二两金子上,聚集着的决绝与冷酷。她这样对女儿说:“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

‘虎毒不食儿’嗳!”这话让张爱玲十分诧异,她那女神范儿文艺腔的母亲,竟然以女佣余妈、碧桃她们的口气,引用这句南京俗语。

也许,她们母女最大的隔阂在这里,张爱玲始终高看了自己的母亲,就像她小时候,仰起脸看着她母亲梳头,以为她是那样美丽、强大、不可攻克。她因此高估了母亲对自己的伤害,黄素琼一个也许随意的举动,都被她读出深刻的恶意,假如她能明了她母亲不过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处处完美,做事也欠思量,是否,就能更早的时候,多一分释然与原谅?

黄素琼则是低估了女儿,当那些语言脱口而出时,她还是把女儿看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以为自己的那些情绪发泄,不会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反正是为了他(她)好”,做母亲的,通常以为“政治正确”就够了。

最后还是没还成,张爱玲硬着心肠想,不拿也罢,不拿也没有别的了。

我还了,你没要,这笔债也算了了,别以为你还能在我这里留点儿什么。

说起来真绝情。

但这一次,她不断地感到她母亲正在老去,感到周围的人,对她母亲的冷淡,她时常诧异,却不知道这诧异便是不平。她的作品被桑弧改编成电影,她母亲去看,非常满意,张爱玲诧异她也像普通父母那样,对子女的成就容易满足,她没想过,她母亲也许不过是个做得不太好的普通母亲。

黄素琼再次离去,去了她喜欢的、洁净的欧洲。张爱玲随后去了美国。她们母女此生再未相见。1957年,黄素琼在英国住进医院,她希望张爱玲能够到英国与她见一面,写信给她“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张爱玲写信对她的好友邝文美说:“我没法去,只能多多写信,寄了点钱去,把你于《文学杂志》上的关于我的文章都寄了去,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后来她有个朋友来信说她看了很快乐。”

一个月之后,黄素琼去世,没有亲人在身边,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刻是怎样度过的。她留给张爱玲一箱古董,张爱玲靠变卖那些古董,挨过了和赖雅在一起时的困窘时日。

就在她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张爱玲曾经怀孕,随后流产,许多人提起过这件事,《小团圆》里将它写得触目惊心。在小说里,赖雅化名为汝狄,他劝盛九莉生:“生个小盛也好。”盛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那个男婴最终是被抽水马桶冲下去了。她后来解释说她不想要孩子,是因为“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她心里对母亲是有歉疚的,但并不原谅。

她不要孩子的决定就当时的生活状态来说是对的,却使她失去了一个理解和原谅母亲的机会。并不是“养儿才知报娘恩”,生孩子是自己的决定,谈不上报恩这种话。只是,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才知道做母亲多么不易,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中,你会在原谅自己的粗疏时,体谅当年的母亲;你会因为变成女人,而将当年那个不成熟不完美的母亲视作姐妹,消解掉许多误会形成的隔膜;甚至于,你对一个孩子的母性会扩大到对整个世界,回头再看母亲,她的很多错,对你的很多伤害,都是因为她在自己的成长期,曾遭遇过更多的伤害。

以黄素琼为例,她出身名门,祖父为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家中极为守旧,打小裹脚,读的是私塾,弟弟却被送进震旦大学。若是在过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在那个大变革的年代,黄素琼心中就颇有一番起伏。她的要强,她对新世界的迷恋,皆是因此而起。

另一方面,她是遗腹子,没见过父亲,从小见的,只有嫡母和亲生母亲这两个寡妇,她心中有阴郁的一面,也就不难理解了。她不是故意要那么暴躁严苛的,是命运要她这样,若能理解这一点,会不会就会少点儿伤痛?就像我小时候我母亲也极端暴躁,经常口不择言,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领悟到,她不知道如何善待一个孩子,是因为她不曾被世界温柔相待,她以为这样也可以。事实上,比起她曾遭遇的那些,我所受到的伤害确实不值一提,她也许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张爱玲有没有想过这些呢?也许她也想过,只是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积习已经积重难返,她也没有契机让自己从中脱离。

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这句话在张爱玲总结她和母亲的关系时出现,问题是,百孔千疮的爱也是爱啊,也能够温暖人心。作为资深张粉,我对她最不赞成的,就是她这种感情上的完美主义。她一向反对文艺腔,可是,我得说,她对于完美整齐的感情的追求,实在是太文艺腔的一件事。

母亲,最后只能是睡在她的血液里。她们甚至没有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