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读:读书,让我们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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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纯真博物馆(3)

菲利浦·福雷跑到遥远的日本,是要在那里寻求关于他女儿去世的某种醒悟和启发。他认真研究了小林一茶[15]、夏目漱石[16]、山端庸介[17]的故事,看这三位日本艺术家如何处理巨大的丧亲之痛。

小林一茶被认为是继承日本俳句传统的最后一人。他的俳句赞颂日常生活中很琐碎的东西,就连在雪地上撒出尿洞都写进去,给人的感觉似乎很温暖。其实他一生悲苦,幼年丧母,被继母赶出家门到处流浪,晚年才回到家乡结婚生子,然而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孤独终老。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儿,他写了一首著名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这是周作人1925年的译作,若用更浅显的文字来翻译就是:“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日本诗歌给人的印象就像日本艺术一样,总是强调时间流逝,万事万物不停地流变。樱花开了要凋谢,枫叶红了要枯萎,人生像水上的泡沫一样,爆起一个,另一个又迅疾消失。很多西方人觉得俳句达到诗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对世界存在的最精粹的描写。这种理解其实是所谓“东方主义”,有太多的误会和美化在里面。

菲利浦·福雷提到1911年冬夏目漱石的小女儿不到两岁就死了,其中有段话很惊人:“对她的死,医生们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人们发现孩子死了,就这么简单。……雨落下来,有节奏的,嘈杂的。在屋子里,人们清晰地听到每一滴雨滴打在邻居芭蕉叶子上的声响。晚饭的时候,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昏倒了。人们把她平放在床上。她发青的嘴唇间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医生马上赶到,做了几个他知道完全无济于事的动作。没有眼泪的巨大沉默笼罩着。父亲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太离奇了。’”

菲利浦·福雷还提到日本著名摄影师山端庸介。当年美军用原子弹轰炸长崎后,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摄影师。他用镜头记录下一个恐怖的世界,其中一张最著名的照片似乎尚显生机:“一位母亲在给孩子喂奶: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初为人母的绚丽,雪白的上身在敞开的裙子的衣襟间发光,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乳房露着。两人似乎都只受了点轻伤:在女人右脸颊,在她美丽的脸上,只有一点割伤,宛如开了一朵红色的小花;孩子的头部或许伤得重一点,他的皮肤只有一点表面的烧伤。他吃着奶,那么聚精会神。可以说他顽强地攫住生命,在灾难的中心和他母亲一样受到了庇护,在飓风阴森的眼中呼吸着,幸免于难,认真地重新积蓄在废墟中开始第二次生命所必需的力量。”

然而这位母亲神情忧郁,眼神迷茫,有着无边的哀愁。50年后,人们寻找山端庸介照片上的幸存者,看见她韶华尽逝。她说,孩子已经死了很久,短短几天就让他耗尽气力,最终彻底憔悴而亡。人们把当年的照片拿给她看,“这张照片包含着她失去的孩子从此所留下的一切。穿越时间不可思议的黑幕,他再次向她走来:不是孩子本身——因为没有什么能让他复活——而是不可复得的失去的孩子,就这样还给了她,她只知道说一样东西,和其他人一样,说这个孩子无比珍贵,什么都不能解释他可怕的消失,流逝的岁月也无法减轻因他没了而形成的可耻的空白。再次看到他,凭借穿越了她整个人生的一道目光,女人——神秘地微笑着的——却用她无法慰藉的爱作为给活着的孩子一份既优雅又忧伤的礼物”。

我们经常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某件事好像干过,某些话好像说过。菲利浦·福雷认为,这是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曾出现在孩提时的梦境里,日后的经验只不过用来验证脑海里那个早已存在的故事。如果不是暗地里早就意识到什么,我们的心灵如何能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而不被彻底击垮呢?人生如梦,因为世间所有的遭遇都已在梦中经历过。

(主讲梁文道)

《在荒岛上遇见狄更斯》

遇见另一个自己

罗伊德·琼斯(LloydJones,1955-),新西兰作家,主要创作小说和儿童文学。著有《声名之书》《传记》《啾喔》《画出你的太太》等。

文学的力量终究脱离了政治意涵、殖民企图,变成一种精神养分滋养了小女孩玛蒂妲。

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是一部经典小说,男主角匹普(Pip)是我们在任何时代都会遇到的人。他希望闯出一片自己的天空,获得自己想要的人生,把自己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尽管最后幻灭的概率相当大,可是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吗?

《在荒岛上遇见狄更斯》原名MisterPip,即指《远大前程》里的匹普先生。这本小说写得非常精彩,2007年获英联邦作家奖[18],同时入围布克奖决选名单。作者罗伊德·琼斯是位著名的新西兰作家,故事背景设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布干维尔岛[19],那里至今局势都不稳定。本来它跟所罗门群岛在地理上很接近,但在殖民时代硬是被划给新几内亚。它想独立,政府不让,双方一直存在矛盾冲突。

我们在小说里看到一场残酷的独立战争[20],看到独立军和政府军的战斗,看到外来殖民者的影响,还看到狄更斯。在岛上渔村的政治冲突中,外来的白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华兹先生。他很好心地教孩子们读书,用《远大前程》作为英语教材。最后女主人公玛蒂妲迷上了狄更斯,《远大前程》进入她的人生,或者说她走进《远大前程》的世界。匹普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她最终像匹普一样背井离乡,只不过是被迫流亡。她到了伦敦和肯特郡,去看《远大前程》诞生的背景,后来成为狄更斯研究专家。

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一本很温馨的小说,讲一个小女孩在文学启蒙老师的指导下,如何受一本经典著作的影响,最后自学成才。不,恰恰相反,狄更斯给她带来的是悲惨乃至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有人将此书归为后殖民小说。白人殖民者认为布干维尔岛的原住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华兹先生教原住民小孩学英文,通过读狄更斯的小说来认识英国,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殖民化过程吗?你们没有文化,我来给你们文化!然而文学的力量终究脱离了政治意涵、殖民企图,变成一种精神养分滋养了小女孩玛蒂妲。

我们来看看殖民者的文化入侵。玛蒂妲说,我们从小到大都一直相信重要的东西就该是白色的,比如说冰淇淋、阿司匹林、缎带、月亮、星星统统都是白色的。在我祖父小时候,白色的星星和满月很重要,我们现在倒是不太依赖星星、月亮了,因为我们有发电机。

玛蒂妲说她祖父见过的第一个白人是乘船来到这里的水手。水手跟她祖父要指南针,但她祖父不知道指南针是什么东西,双手别在身后微笑。白人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她祖父终于听懂了,说这是一个岛。白人又问,这个岛叫什么名字?她祖父就告诉他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的意思是“岛”。白人又问,附近的商店怎么走?她祖父哈哈大笑,指了指椰子树,又指了指大海,意思是大海里什么鱼都有,干吗要商店。

后来男主角华兹先生跟岛上的小孩子谈狄更斯,叫他们想象英国。当然,这是件很有难度的事,毕竟这些小孩一生都待在这个小岛上。玛蒂妲还回忆起传教士来的时候,他们教我们信仰上帝,当我们要求去见上帝的时候,他们却拒绝把我们介绍给上帝。很多老人家反而比较愿意相信螃蟹的智慧以及形状像南十字星的盾鱼,只要在游泳的时候把头潜到水里,观测它们来判别方位,就可以从一个岛游到另一个岛了。

狄更斯笔下的匹普在这本小说里太重要了,不只因为他激励了玛蒂妲,还因为他连累了玛蒂妲的母亲和华兹先生。玛蒂妲常常在脑子里跟匹普对话,然后在沙滩上用树枝写下匹普的名字。当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政府军来镇压独立军,要搜出潜藏在渔村的间谍时,他们发现了这个名字,但是村里没有人叫匹普,于是他们认为这个村子有古怪,一次次地来袭击。

有一天晚上,华兹先生坐在营火前给大家讲故事,讲他自己的人生,讲这个村子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突然政府军来了,开枪把华兹先生软趴趴的肉体击倒,然后拖到猪栏前,用大砍刀把他的身体剁成肉块,丢给猪吃。这就是玛蒂妲文学启蒙老师的命运。

在这起“神秘的间谍”事件中,玛蒂妲的母亲也被牵扯进来。为了保护女儿,她在被政府军士兵轮奸后说,我愿意拿我的身体交换我的女儿。谁知军官说,你的身体刚刚大家都享受过了,还有什么用?她说,那我能不能用我的生命交换我的女儿,请你们放过我的女儿?军官说好极了,然后向士兵点头示意。两个士兵把她抬起来,玛蒂妲想追上去,却被军官按住不放。

当那些士兵凌虐玛蒂妲的母亲时,军官叫这个小女孩转过身。玛蒂妲转头看见前面是大海: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我面前展现,发亮的海水,天空,抖擞的绿色棕榈树。大致上这个世界和我们无关,大致上这个世界对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不闻不问,不管我们的背脊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黑蚂蚁在我的大拇指上爬来爬去,看起来小蚂蚁好像很明白它们在干什么事,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小蚂蚁罢了。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没有被我目击,原来他们把我妈带去丛林的外围——华兹先生也是被拖到同一个地方,他们把我妈剁成碎块,然后把她的肉块丢给猪吃。他们砍死我妈的时候,我正和这个军官站在一起,聆听海浪拍打在珊瑚礁上的声音。他们砍死我妈的时候,我正眺望天空,可是因为蓝天的日头闪亮,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暴风雨的乌云正在集结。这一天的层次太多,太多事情发生了,都是彼此矛盾的事件,全部挤在一起的结果是,这个世界失去了秩序。

这些悲剧全因狄更斯的《远大前程》而起。到了小说最后,玛蒂妲发现华兹先生给村民们讲的故事是假的。华兹先生以前说他是澳大利亚人,后来认识岛上出去的一个女孩,才来到这里。那是全岛最有出息的女孩,居然能离开小岛,到文明世界澳大利亚去念牙医,只不过没念完就带着白人老公一起回来了。玛蒂妲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华兹先生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他太太的故事。华兹先生跟他在岛上娶到的原住民太太都有一些不幸的遭遇,他们是一生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改变的方式是为自己虚构出一个人生,创造出另一个自己,像匹普一样想要自我创造。玛蒂妲最终逃离这个岛去澳大利亚念书,成为一位很有名的狄更斯研究专家。她也像匹普一样有了远大前程,并且自己造就了自己,尽管不是自愿的。

(主讲梁文道)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真相无非是一个故事

扬·马特尔(YannMartel,1963-),加拿大作家。生于西班牙,曾旅居哥斯达黎加、法国、墨西哥、伊朗、土耳其、印度等地。加拿大特伦特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从事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业。著有《自我》《标本师的魔幻剧本》等。

生命本来就像圆周率π一样无穷无尽,任何形式都容纳不下它。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个中文书名,很容易使读者关注中间的漂流部分,忽略了前面那90多页的铺垫。英文书名LifeofPi,涵盖的范围更广,因为这部小说不单纯是一人一虎在海上漂流227天的故事,也包含了少年Pi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扬·马特尔现在是位享誉国际的作家,但坦白讲,当初并没有太多人了解他。这部小说当年出版的时候到处碰钉子,好多家大出版社根本不愿意出版,最后找了一家小出版社,没想到2002年有点爆冷地得到了英国最大的文学奖——布克奖,让很多人掉了一地眼镜碴子。

少年Pi原来叫Piscine,法文意思是“游泳池”。印度同学觉得他的名字很可笑,因为与英文“pissing”(小便)谐音。于是他自己改名叫Pi,即圆周率π。中国内地版《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将“Piscine”译为“派西尼”,其实不太准确,法文发不出这个音。

这部小说的结构很简单,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作者的代言人“我”为了写一部好小说,到处寻找故事。有人推荐了一个好故事,说是能够让人有信仰。于是“我”找到了故事的主人公Pi,他跟“我”描述小时候在印度老家生活的情形。第二部分是本书的重点,讲一艘日本货船本来要带Pi一家人像挪亚方舟一样驶向加拿大,然后在那边落地生根,结果船在途中沉了。Pi落在一条救生艇里,最初陪伴他的有非洲鬣狗、婆罗洲红毛猩猩、非洲斑马和孟加拉虎,最后仅剩那只非常凶猛的孟加拉虎在他身边。经过227天的海上漂流,他终于在墨西哥海岸获救。第三部分讲日本货船公司的两个调查员试图从海难唯一的生还者Pi口中搞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人觉得第一部分太冗长,就连为本书作序的著名书评人也认为可以删掉很多。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你想了解Pi最后领悟到的生命的意义,就会发现第一部分的故事很重要。Pi一家经营动物园。Pi说很多人认为动物园是在囚禁动物,动物失去了自由,应该放它们出去。他打了一个比喻:“如果你到一户人家去,把前门踢开,把住在里面的人赶到大街上去,说:’去吧!你们自由了!像小鸟一样自由!去吧!去吧!‘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得又叫又跳吗?他们不会。小鸟并不自由。”Pi的意思是说,动物到哪里都要迅速适应环境,待在动物园里未必生存得不好。Pi认为驯服动物的方法是让它们搞清楚谁是老大,让它们把你当成同类,而且认为你就是这个群体的老大,它们才会听你的话,就像马戏团里的动物会服从驯兽师的命令一样。

这些铺垫让我们知道Pi对动物有一定的理解,最后才能够平安无事地跟老虎产生一种同伴关系。更重要的是,第一部分道出了Pi的信仰。Pi自幼就有强烈的宗教倾向,同时信仰三个宗教——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最早接受的是印度教,这对他的影响最深。印度教里有“梵天”的概念。少年Pi认为:“至尊人格梵天是在我们有限的感觉面前体现的梵天,是不仅通过神,而且通过人、动物、树木、一捧泥土表现出来的梵天,因为一切都有神的踪迹。生命的真理在于,梵天与自我,也就是我们心中的精神力量,你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个人的灵魂向世界灵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靠近。”

这样一种宗教信仰决定了少年Pi后来的命运,以及他对这个命运的认知。有人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少年Pi遭遇海难,在海上与一只老虎共同生活,遭遇了种种近乎超自然的奇观,整个过程隐约指向了那个我们称之为“上帝”“安拉”或“梵天”的超越人世理解的存在。小说在这段奇幻旅程里试图寻找的就是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