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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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寂寞者的观察(5)

木心接着说:“学士们只会用‘比’‘兴’来囫囵解释,不问问何以中国人就这样不涉卉木虫鸟之类就启不了口作不成诗,楚辞又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偏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接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词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

这一小段关于中国文学史的总结非常精彩,可能不像学者的说法那样严谨,但我觉得他有一语道破、直白透视的能力。看得出来,木心非常熟悉中国的传统,但又保持着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他的文风有些人一看就喜欢,有些人无法接受,觉得他太怪了。你能看出他的独特,甚至认同他的好,却不知如何安放他。

给王安忆、莫言、阿城这些作家定位好像很容易,但木心就难以安放。他长年潜藏国外,中老年时才被国人发现,先是在台湾红,再被弟子陈丹青介绍回大陆,感觉像个天外来客。他的语言方式跟我们差别太甚,假如认真对待他,我们可能会受他的影响,然后会有焦虑感,所以就干脆不理他。

这就是某些文学家、评论家跟木心保持距离的原因。你假装从来没有人质问你为什么这样写作,你这样用字对不对,你就可以继续写你的东西。假如你已经写了一半,忽然有这么一位老人质问你,你宁愿假装听不见。但是对于没有包袱的年轻人来讲,他们觉得木心真有一套,愿意接近他,就像他们过去接近张爱玲一样。1987年木心在答台湾《中国时报》编者问时,提到中国文学界的水平问题:“四十年来,中国文学进进退退反反复复,现在耆老的一辈作家,差不多全是搁笔在他们自己的有为之年,所以只能说半途而废。据后来的状况看,即使半途不废,也许未必就能怎么样。试想,如果真有绝世才华,那么总能对付得了进退反复的厄运。”

这话说得有点狠。我们会说老一辈作家受过苦难的打击,怎么能对他们要求很高呢?但木心说,别国不乏这等颠扑不破的大器。他认为:“环境、遭遇,当然是意外,分外坎坷,而内心的枯萎,恐怕还是主因,‘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就用不上了。

用得上这句话的是中年一辈作家,可惜根底都逊于老辈,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劲道特别粗、口气特别大,著作正在快速等身中。面对这些著作,笼统的感觉是:质薄、气邪,作者把读者看得很低,范围限得很小,其功急,其利近,其用心大欠良苦——怎么会这样的呢?恐怕不光是知识的贫困,而主要是品性的贫困。品性怎么会贫困的呢?事情就麻烦了,说来必须话长,使人不想短说。”

木心对中年一辈作家的批评也许会让很多人非常不同意,认为说得太过分了。但是其中那句“作者把读者看得很低”值得我们思考。我并不认为很多中年作家真的把读者看贬,我要说的是,木心是把读者看得很高的作家。他反复强调自己写东西时,认为读者是有见识的,他用什么文字读者都能看懂,他用什么典故读者都能知晓,他谈什么观点读者都能明白。当他把读者看得很高时,他就能不流俗。

写散文很容易从俗,容易油腔滑调,写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只是在句子上面弄弄花哨,人家说你好敢讲,说你好滑稽,然后拍拍手,像个江湖卖艺的。但是,木心从来不这样,他要求自己每一篇文章都要有见识。他的作品之所以能被美国人欣赏,是因为里面有见识。他在文学上成就最大的是散文,写了很多箴言般的句子,我有时把他比作蒙田[11],他的散文真是蒙田意义上的essay(随笔)。

除了散文,木心也尝试不同文体,诗是一大宗,小说也有。他的作品并非总像大家传说的那样远离人烟,有些作品非常可亲。他的很多诗作就有这个特点,比如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里的《水仙》:“二战的连天烽火中/丘吉尔对西西里的岛民说/必须继续种植水仙/然后运到伦敦去/庆祝胜利。”很简单的一首诗,但含义丰富,韵味无穷。世界正在打仗,丘吉尔叫意大利人民种植水仙,为了将来庆祝胜利。你可以说这是一个伟大领袖的远见,但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帝国的暴君吗?然而,在战火连天之时种植水仙,不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吗?

木心毕生最大的文学野心体现在《诗经演》这部惊人的诗作里。《诗经》诗三百,《诗经演》也写了三百首,用的也是四言,标题也一样。读《诗经演》,你真要备一本字典,好在简体中文版有李春阳做注解。一个现代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诗呢?我们知道木心是民国年间人,当时对江南的书香门第来讲,读《诗经》是必备的文化素养。他结合了西方一些诗体去重新演绎《诗经》,以一人之力用现代诗的方法去注解《诗经》,并且期望读者跟他心灵相通,所以台湾版书名叫《会吾中》。木心的小说也很特别,写得像散文,不追求情节高低起伏,散散淡淡地铺展开来。比如小说《温莎墓园日记》里,就有他散文中很常见的关于人生的深刻识见。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被广为传颂,为什么呢?他说,这分明是最通俗的无情滥情的一百年,所以蓦然追溯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粼粼往事,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宛如时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惊叹,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不知是男还是女,在世上第一次对自己钟情已久的人说我爱你。再推演,必有人作为世上第一个第一次以笔画构成“爱”字,在其前加“我”其后加“你”,这样第一次听到我爱你,第一次看到我爱你,必会极度震撼狂喜,因为从来没有想到心中的情可以化为声音变作字。但是之后呢,我们就用得非常俗滥,乃至于真有爱情出现的时候我们都要问,它是真的吗?

(主讲梁文道)

[1]2012年2月20日,河村隆之与到访的中共南京市委常委刘志伟等人举行会谈时表示,1937年“南京事件”发生时,正常的战争行为是不可否认的,这也是比较遗憾的事情,但所谓的南京屠杀是不可能发生的。

[2]1990年初春,一位日本人在美国洛杉矶一档电视节目中宣称,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之所以会胜利,是因为有韩国慰安妇照顾着日本士兵。此言触怒韩国慰安妇幸存者。1991年8月14日,韩国老人金学顺第一个勇敢站出来作证,12月6日与其他受害者组成控诉团向东京地方法庭控告日本政府,要求予以每人2000万日元的赔偿。

[3]迪安·艾奇逊(Dean Gooderham Acheson,1893-1971),美国政治家、律师,1949年至1953年任美国国务卿,参与制定杜鲁门主义、马歇尔计划和建立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回忆录《参与创造世界》获普利策奖。

[4]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 Arthur,1880-1964),美国陆军五星上将。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1950年7月出任朝鲜战争“联合国军”总司令,1951年4月被杜鲁门总统解职。

[5]亨利·卢斯(Henry Robinson Luce,1898-1967),美国出版商,创办《时代周刊》《财富》《生活》三大杂志。父亲亨利·温特斯·路思义(Henry Winter sLuce,1868-1941)是美国在华传教士,1919年任燕京大学副校长。卢斯出生于山东蓬莱,幼年在烟台读书,1920年毕业于耶鲁大学,后进入新闻出版界。

[6]李奇微(Matthew Bunker Ridgway,1895-1993),美国陆军四星上将。1951年4月接替麦克阿瑟任朝鲜战争“联合国军”总司令。著有《朝鲜战争——李奇微回忆录》。

[7]常书鸿(1904-1994),画家,敦煌艺术研究专家。1943年任敦煌研究所所长。

[8]尼可罗·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哲学家、历史学家、作家。代表作《君主论》充满权术政治、残暴、狡诈、伪善、谎言、背信弃义等,强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思想,被后人称为“马基雅维利主义”。

[9]1873年,马克·吐温出版长篇小说《镀金时代》,揭露西部投机家、东部企业家、政府官吏一起掠夺国家和人民财富的黑幕,揭示“黄金时代”所掩盖的丑陋社会现实。后来,人们用“镀金时代”一词形容美国自南北战争结束至20世纪初经济飞速发展的历史。

[10]曼杰斯坦姆(1891-1938),苏联诗人,著有《石头集》《悲伤》等诗集。一生坎坷,居无定所,后半生在牢狱和流放中度过。

[11]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以博学著称,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人生哲理无所不谈,哲学随笔因丰富的思想内涵而闻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