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迹·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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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方古物一风雅(1)

金饰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是《红楼梦》的引子,每次读完,心中总有郁结的柔肠,无法释怀,不得消遣。

怀金悼玉,这里的金,说的是薛宝钗的黄金锁,还有史湘云的金麒麟。在大观园,这两个女子与金结缘最深,可金玉良缘,终究只是一场空话。而玉说的则是林黛玉和妙玉,两个清浅如水的女子。有诗为证: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她们都是贾宝玉心中怀念的女子,亦是大观园里,最为惊艳的风景。

薛宝钗佩戴金锁,是因为一个癫头和尚送了两句吉利话儿,必须錾在金器上。当她那日细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又将镌在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时,一旁的莺儿笑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的。正因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吉利话,宝钗天天戴着金锁。

薛姨妈曾对王夫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其实佩玉的王孙公子很多,但贾府内,唯有贾宝玉所戴的通灵宝玉尊贵稀世。似乎也唯有他的玉,才配得起薛宝钗的金锁。薛宝钗体态丰盈,艳冠群芳,与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王媲美。曹雪芹赐她金锁,是应和薛宝钗的高雅气度。而史湘云佩戴的金麒麟,亦是因了她这侯门千金的身份。

黄金自古被世人珍爱佩戴,赏玩收藏。以往总觉得金银之器,为身外之物,不可贪恋。然耽于俗世之人,终要谋生。黄金不仅为华丽的饰品,贵族的象征,也传于市井之中,深受追捧爱戴。古人出远门视黄金为最佳盘缠,所谓穷家富路,就是如此。无论是金锭子,还是黄金首饰,皆可用来居住旅舍,换取美食。黄金的价值沿袭至今,在世人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我亦曾有一块古老的黄金锁,那是幼年时候,外婆所赠。它不够华丽,却小巧精致,沾染岁月的气息。小小金锁,虽算不得是祖传之物,却是外婆的一片情意。至今仍记得,她手心的温度,还有那含着叮咛与祝福的眼神。本贴身携带,奈何有一天竟不知所终,后来再无缘找回。满怀歉意告知外婆,她微笑说,失去未必不是福报,只当忘记,仿佛不曾拥有。

于是,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然我心痛的不是金锁,而是那份本该好好珍藏的亲情。散尽的千金,还会复来,遗失的信物,却只能成为永远的怀想。金锁成了一段往事,唯在梦里,才会忆起。原来这世间浮华之物,也会生出许多易感的故事。

有人说,海枯石烂,情比金坚。红叶题诗,金钗寄情,是一种承诺,亦是一份盟约。古代情人与夫妻之间赠别之物,多为金钗。女子将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人,一半自留,待到重逢之日,人钗团聚。《白蛇传》里,许仙与白素贞因金钗结缘,后离散,因金钗而重聚。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这是辛弃疾的词,借宝钗分,诉说离情,只待来年桃叶渡口,执手相聚。纳兰容若有词云:“宝钗拢各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何尝不是在感叹,与心中所爱分离的悲戚与痛楚。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是白居易的《长恨歌》,读后总让人心伤不已。纵是尊贵如帝王,亦有捱不过的情关。那一日,马嵬坡诀别,她在天上心碎,他于人间断肠。

黄金可以延年益寿,消灾辟邪。西汉方士李少君曾对汉武帝说:“金银为食器,可得不死。”道教里,用黄金炼就长生不老金丹。佛教则将金器打造出佛像,以及许多精美的供养器物,昭示着法相庄严。

后来金银被做成豪华器皿,深受历代王侯爱戴。《汉书·益志》记载:“天子用金缕玉衣,诸侯王用银缕玉衣,大贵人长公主用铜缕玉衣。”帝王用黄金来赏赐臣下将士,而臣子又将黄金珍宝进奉给王侯。有人赠金酬知己,有人掷金夺佳人。纵算你是草木之人,无所欲求,亦难免被这俗物牵绊,不得洒脱。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多么奢华的盛宴,散场后,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何处是故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举杯和明月对饮,不知令多少人期待着可以像他那样豪放尽欢,醉梦人生。而钱财此刻不过是虚无,没有谁知道,生命有多远。

有一首词牌,叫金缕曲,亦为贺新郎。因叶梦得贺新郎词有“谁为我唱金缕”句,而名金缕曲。都说黄金有价,可那些寄托在金钗里的故事,隐藏于金樽内的情感,却是无价。富丽堂皇的黄金,亦有诗意浪漫之时,在无声的岁月里,不经意地打动你的心肠。

卦语云:“一两黄金四两福,无如命运本参差。”各人天命不同,所带的财富皆有定数。凡事顺应自然,不可强求,太过执著,得到的富贵亦如浮云,短似春梦。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也许我们都要明白物盛则衰之理。世间之事,无不反复,知足常乐,方是圆满。

“金樽唱晚,月斜窗纸,一梦醉兰池。”这时候,独坐小窗,一个人,一樽酒,看岁月来往如梭,知天地万物安宁。试填一首《金缕曲》,聊寄心情。原来与繁华相关的事物,亦可这般清凉明净。

独自飘零矣。这时间,一弯瘦月,一肩寒雨。漫漫风尘十数载,转瞬红颜老去。终不忘,当年相遇。千古繁华如梦里,又是谁,扮演折子戏。辜负了,我和你。宋唐故事成回忆。叹浮生,修因种果,百般滋味。姹紫嫣红皆看遍,只剩阑珊心意。让过往,轻擦痕迹。午夜朱弦调素手,总叫人,寂寞无从语。和梅花,做知己。

银物

她一袭棉布裙衫,细腕上戴一个银镯,雕着淡淡的纹饰,雅致清凉,简约静美。秀丽的长发,轻轻挽起,斜插一支古旧的梅花银簪。她低眉浅笑,与素净的容颜相映生辉。这并不华丽的人生,却让人如逢一朵茉莉花开,好似邂逅前世那段未了的情缘。

一直认为,能把古朴的银饰戴成一种美丽的女子,定然气质非凡。她应该青春年少,韶华当头,含蓄腼腆,质朴清宁。她应该人生迟暮,阅尽风霜,淡然世事,从容优雅。这看似简单朴素的饰品,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够佩戴得恰到好处,娴雅贞静。

小时候去镇上的街市,每次经过老银铺,总会驻足观望。柜台里摆放着各式的银饰,晶莹透亮,古拙美丽。银项圈、银手镯、银戒指、银簪子、银梳子,以及各种银杯、银碗、银筷等物件。它们安静地守候着某个约定,等待来往的客人将其认领。

外婆说,祖上是大富人家,家里所用的器皿,装饰皆为纯银而制。就连做饭系的围裙带子,绣花鞋的扣子,皆用纯银装点。我曾见过几件她遗留下的物件,为民间艺人纯手工打造,镂空的花纹,精致秀美。只因时光的沉淀,原本洁白如雪的银饰,被裹上斑驳的印记,倒添了几分岁月的况味。

后来课本里读了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对那个十一二岁、项戴银圈的少年,生出好感。那时间,许多男女同学效仿闰土,去银铺请老银匠打造银项圈。我亦有过这念头,被母亲驳回。不久后她从木柜里取了一个老旧的银元,带我去镇上的银铺打了一个小巧的银镯。这个银镯,从此伴随我走过那段多梦的年少光阴。

回忆很美,因为经过的事不会重来,而我们总会在寂寥之时怀想。每个旧物,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也许不够深刻,不够传奇,平淡之处却令人感动。镇上的老银铺还在,老银匠担忧他多年精湛的手艺有一天会失传,心生感慨和惋惜。店里几件古老的饰物,因为无人问津,而落满尘埃。那敲打银饰的声音,亦渐次消失在悠长寂静的街巷。

浮世万千,众生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路拾拣,也一路丢失,最后遗留下来,珍藏着的只有寥寥几件。似乎近几年,开始流行起复古风尚。以往视为残旧破损的古物,渐渐被人珍视,当作是岁月的馈赠,被穿戴出来,装饰如水的流年。她们爱上了朴素的美,期待可以在旧物里,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光阴。

白银,本是洁净之物。它光亮无瑕,映着素辉,如月光铺洒,似长风团露,清如芙蕖,洁白胜雪。后来白银被当作流通的钱币,沾染了尘浊,便与俗物相缠,再难分离。它不只是简单的饰品,可以典当,支付给寻常的生活。

银器从春秋时起,已经开始被当作饰品,装扮镶嵌在器物中。浊物本无心,不过是市井虚浮的修饰,又经了文人墨客的品赏,留岁于富商达贵的厅堂。直到后来,成为一种风尚,被世人认作珍宝,充实了家境,饱满了日子。

雅俗的界限,有如湖畔水天之影,未曾清晰,本来同源。大雅则俗,至俗则雅。金银诸多宝物,若只为了满足个人的贪欲,则辜负了它们原本的美好。若当作工艺品,装帧年岁,也算是繁华了民族文化。

雪色碎银,融于火中,再经银匠敲打,雕刻,绘上花鸟图案,或是经典故事。这浊物便有了它存在的价值,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与你青春做伴,共赴红尘。曾或为簪,秀美了佳人的发际,临镜的妆容,静好的年华,美若闭月的西子。曾或为盏,沁润了诗客的灵思,借着贪欢的余醉,落下千古锦词丽句。

唐砖宋瓦,成了斜阳下惹人借古伤今的断壁残垣。曾经装点着奢华宫殿的物品,或埋于尘土,被岁月深藏,交还给自然;或被后世寻找,作为年代的凭证,诉说沧桑。唯有秦时明月,百代未改,亦如故人的诗文,风华经久。

银器的发展,初经秦汉,融合魏晋,在唐代亦如律诗、绝句般,繁荣璀璨。大唐的盛况,尽显于文化艺术,以及生活诸多之上。唐代的银器,亦随同富丽的盛世,而有着空前绝代的万丈光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血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侠客行》,为诗仙李白所作,他的英风豪气,赋予了大唐无上的美感。银鞍白马,彰显英雄的气度,最见盛朝风采。

而杜牧的《秋夕》,则在银烛秋光里,抒写一个失意宫女孤独落寞的心情。“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白银雕饰的烛台,分明是闪烁华丽的色彩。然而后宫三千粉黛,多少绝代佳人,被冰封在楼台深处,坐等幸运之神的降临。夜凉如水之时,牵牛织女星遥挂在明净的天空,为何人间情爱苦苦不得圆满。

宋代的词笔,不及唐诗那般绚烂怒放。宋代的银器,也如宋词般,清丽典雅,芳香浅色。于物中见新奇,于词里见风云,则为这个时代银器的特色。

晏几道曾有一首《鹧鸪天》,极为缠绵悱恻。如宋时的银,精美多情,婉约生动。“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人在一个如水良辰,邂逅了久别多年的歌女。回首当年相处时轻歌曼舞的佳境,误以为,这人生重遇,是在梦中。他执银灯,打量眼前的女子,怕这突如其来的美好,被稍纵即逝。曾经为他歌舞尽欢的女子,如今已添风霜。今夜之后,她重整妆容,流落在烟花巷,而他依旧背上词袋,消失于风月场。

明清时期的白银,成了极为重要的流通物品,汲取太多富贵的气息。而银器风格,亦有了许多转变。它缺少了唐诗宋词的气势恢弘、清雅别致,学会与世随波。这时的银器,被世人用来炫耀身份,诸多物品中,图龙纹凤,尽显富态。

再后来,这一抹绚烂的色彩,被时光潜移默化,褪了风华。在灯火辉煌的现代舞台上,白银不再是主角,它只是一个平凡的戏子,淡抹轻妆,润饰着乏味的生活。也许还会有浮沉,也许它会以另一种姿态,高傲地存在。但它依然会坚守洁白的本质,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着离合悲喜。

那个戴着银镯、斜插银簪的女子,匆匆走过一段人世风景,而后,在一个古老美丽的地方,缓慢老去。

青铜

前几日,买来一个莲花形状的铜香炉,古朴精致,极为珍爱。焚香品茗,赏花听雨,已成了日子里不可缺失的片段。焚一炉香,折一枝新芽插入陶罐里,静坐听禅。如此光景,令你多么厌世,亦会觉得生命原可这般安逸、愉悦。喝一杯清淡的茶,时光干净,江山无恙,而我离那个古老的岁月,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遥远的无人相识之地,我的前世也许走过,但所有遗留的记忆都被删去。几千年的文明长流,潮起潮落,依旧如故,人世沧海几度,唯岁月不惊。它的安宁,如连绵起伏的山峦,舒卷有序的白云,不分彼此的河流。而流经千年的江水,恍然如梦的云烟,低诉着冲洗不去的青铜时代。

其实,青铜一直伴随着我们寻常的生活,只是它存在于一些渺小的事物中,有些微不足道。与我最为亲近的,则是铜香炉、铜手炉,还有一面搁浅的铜镜,以及几把被流光遗忘的铜锁。人与事物相同,总是像候鸟一样不断地迁徙,每次道别,都不知何时相逢。聚首之日,只觉漫长的旅程已将彼此更改,唯有记忆,停留在昨天。

想起幼时读《声律启蒙》,有这么一句:“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当时年小,只当作联句来读,甚觉美丽。如今却深知其意,亦恰似我的心情。尘世纷繁,那把汉木古琴,被搁置在书房的角落,无心弹抚。而铜镜早已成了屋内的装饰,终不肯擦拭,亦怕那光亮,照见日渐老去的容颜。

我的故事,苍白简单,而青铜的故事,却含蓄悠长。早知青春如此易逝,真该好好相待每个日子,一如铜,烧注成各种器物,见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欢聚、喝酒、做梦、远行、看风景,哪怕有一天突然亡故,也要知道最美的年华亦曾有过盛况。或是有一天老到孤独无依,还有那如许多的回忆,足以慢慢下酒。

大概从尧舜禹时代起,青铜已经被应用,并且逐渐兴盛起来。夏代始有青铜容器和兵器。商晚期至西周早期,为青铜器发展之鼎盛时期,器型多样,凝重浑厚,铭文深长,花纹繁缛。之后,青铜器的胎体开始变薄,纹饰亦简洁朴素。青铜器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每一个器皿,每一种造型,皆由手工制作,任何物件,都是举世无双。

它曾为鼎,给原始的人们,盛载了文明的炊烟。它曾为壶,填满了帝王的城池,饮醉了月色的孤独。它曾为钺,伴随将士,所向披靡。它曾为锹,随着大禹,疏浚了山河。它曾为镜,悬在秦堂,正了世风。抑或孤鸾独伤,浸润了诗客佳人,写在鬓角的沧桑。

青铜贯穿了整个古代,盛行于夏、商、西周、春秋及战国早期,到了东汉末年,陶瓷器取代了它的风华。隋唐时铜器多为打造各式精美的铜镜,篆刻典雅的铭文。之后,便只作普通的器皿,物件,散落于寻常的生活中。

世间万物,皆要经历开始、鼎盛,以及衰落的过程,青铜器亦是如此。它不能逆反自然,改变其衰退的命运,但历史亦不能抹去它曾有过的富丽辉煌,所度过的千年风雨。从夏朝至战国早期,青铜器被制作为礼乐之器,在诸多礼仪中演绎了它的价值。

编钟的韵致,神圣庄严,仿佛置身在紫阁间,听着盛朝的曲乐,探望富贵无比的宫殿,森严威武的长阶。自此,钟鼎门庭成了富贵之极的代称,而鼎亦是政权的标志。谁又知晓,富贵如许,亦是飞燕归来,寻不到的繁华。那乌衣巷里,王谢堂前,曾经筑巢的燕子,还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