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一家唱片店,Gigi说,她初中时在这里买过录音带,是老板自己用sony的白带录的,她最记得的是1997年劲歌金曲第三季度。我也在这里买过不少带子,印象最深的是英年早逝的某beyond成员,还有活成了个妖怪的Micheal Jackson。
我们又走过一间服装店,这间店冬天卖衣服,夏天则改成冰室。我说高中时经常来喝冷饮,Gigi说她也是。那么,我们有遇见过吗?应该是有的。
或许我们人生的初遇就在这里,只是那时还是陌生人而已。
路上不断遇到我的叔叔阿姨,或者Gigi的三姑六婆,然后我们就停下来打招呼,寒暄几句。
阳光洒落肩膀,天气真好啊。我不知不觉就牵起了Gigi的手。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飘得很远了,但当你回到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你会发觉,一部分的你仍然在这里。在某个小巷的转弯处,在街上某间小店,像风帆一样鼓动的幌子里。
更幸运的是,有一个同样长在这里,因此心意相通的人,此刻正牵着手,在身边陪着你走。
想起上次带EX-GF回老家时,她对我们县城的市政设施、治安情况、食品环境卫生,都发表了一些高屋建瓴的见解。总之就是说,你老家还挺穷的。
没错,我老家是不好,这种不好我来说可以,但从外人的口里讲出来,就像是在指指点点了。王尔德说,爱国主义是一种邪恶的美德;同样是姓王,我同事老王讲的就低俗得多了,他说,只有土包子才总是说老家好。
好吧,必须承认的是,无论在外面漂荡了多久,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土包子,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很高兴地看到,在热爱故土这一方面,Gigi并不比我时髦多少。
把小小的县城都逛了一圈后,我们就去了Gigi家住的医院宿舍楼,在楼下买了水果,然后一层层地爬到了七楼。未来岳母家的房号是701,Gigi说701也是一个很好的数字。
我提着水果站在门口,Gigi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向屋里喊,妈我回来啦。
我不知道你们第一次见丈母娘或家婆时,心里有多害怕。但我作为一个淡定从容,宠辱不惊的文艺青年,在这个moment,是紧张到小鹿不停不停乱跳的……
门开的时候,屋里迎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姨,看着有点眼熟,颇有几分亲切感。阿姨叫着我的名字,笑着招呼,呵呵呵,快进来坐,哎呀你买什么水果呢。
然后阿姨紧紧握住Gigi同学的手,说,又瘦了。
我把水果放到茶几上,阿姨指挥Gigi去洗水果,阿姨说,快弄些给□□吃。
□□是我的名字,我奇怪道,阿姨,您认识我?
阿姨笑眯眯地说,呵呵,怎么会不记得,你爸是朱□嘛,年轻时在□□供销社上班的,跟我表弟媳的堂哥是同事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呢。
我汗了一下,诚恳地点头答,哦,原来是这样子。
这时候,阿姨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像刚才握住Gigi的,然后用手掌在我手背上不断摩挲。
我心里想,我的未来丈母娘慈眉善目的,估计打空气到血管里的凶悍是只针对Gigi的吧。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更何况,我还是个非常有才,立志要拿茅盾文学奖的好青年呢……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阿姨脸上笑眯眯地补充,呵呵,我的记性可是好着呢,□□啊,想当年,你的阑尾切除手术,就是我做的嘛。
……
晴天霹雳一般,我想起了小学时那个黑色星期五。我高高兴兴上学去,平平安安回家来,做完作业,吃包咪咪虾条奖励一下自己。谁知道,刚吃完就觉得肚子疼,是钻心的疼,就好像有人把我的肠子当成毛巾,正在死命地绞。
老爹说儿子乖,跟爸爸去医院,拿两颗糖丸吃了就好。我当时年幼无知,不清楚江湖险恶,被老爹拐骗到医院后,便被五花大绑,开膛破肚。
难怪我刚才一看见阿姨就觉得眼熟。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阿姨身穿白大褂,也是这样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哄我说,你是小男子汉咯,呵呵,是很勇敢的,不怕疼的哦。
她举起手术刀,寒光闪闪,我吞了一口口水。
我至今仍记得那把刀划过我肚皮的声音,哧啦。从此以后,我每次去菜市场,都会小心翼翼,绕过卖鱼的摊档……
我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面对现实:我的未来丈母娘,就是十几年前在我肚皮上动刀子,让我在后来的半年里一看见白大褂就觉得肚子痛的凶手。
问题是,我现在该怎么回答她呢?
难道我能赞叹她的刀法,“阿姨,你的刀法真是出神入化,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
或者我直接感恩戴德,“感谢阿姨啊,没有阿姨那刀,就没有我健康发展的肠胃”?
正在我无比纠结,无比尴尬的时候,Gigi同学拿着洗好的苹果,适时地从厨房里出来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很明显她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Gigi拖开阿姨那沾满鲜血的双手,然后说,妈,好了,把他吓走的话我可不管。
阿姨在Gigi手背拍了一下,笑着责怪道,乱讲了,呵呵,□□很勇敢的。
很勇敢的……
在震撼人心的开场白过后,宾主围着茶几纷纷落座,形成一个含义深刻的三角形。戏肉上场,政审开始。
阿姨笑眯眯地说,□□,吃苹果啊,不要客气嘛。
我说,哦哦,好啊,不客气。
Gigi同学在我大腿上摸了一把,笑着说,那你就吃啊。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手里是捏着一根牙签的,牙签上面是插着一块苹果的,所谓的“吃苹果”,是一个省略了主语的句子,这个句子表达了一个指令,意思是要我把苹果这个具有现实意义的物体,放进我同样具有现实意义的嘴里。
然后我完成了这个指令,得到的结果是,差点把自己噎到了。
阿姨说,那么远开车回来,累坏了吧?辛苦你啦。
我连忙把苹果都咽了下去,回答道,不辛苦,不辛苦。
阿姨从果盘里又拿起一块苹果,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跟Gigi的一样修长,一样白皙,却又那么富有威慑性。当年她就是用这样的一双手,拿起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哧”一声割掉了……
阿姨把苹果又递到我眼前,我赶忙接了过来。然后阿姨发问了,她说,□□啊,你爸妈最近身体好吗?
我说,两个老人家身体都不错,尤其是我爸。
这是理所当然的,像我老爹那么爱折腾的,就没有身体不好的可能。
阿姨又说,呵呵呵,你爸爸最近都忙些什么呢?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钓鱼。
我老爹是个狂热的海钓爱好者,江湖人称“鱼见愁”。他最夸张的纪录是一次钓了整整一百八十斤鱼,还有一次钓到路过的海龟,拿回家来炫耀了两天,在龟壳上刻了名字跟日期,然后拿去放生了。
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终于受不了老爹的死缠烂打,晚上九点多跟他一起去海边。老爹约好的渔民用船把我们送到废弃的鱼排上,我跟老爹一直在那待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老爹不厌其烦地教导我,怎么把捂臭的虾串在钓钩上,怎么抛竿,怎样拉竿,等等,我一一照做,而且还有模有样的。老爹颇为欣慰,认为我继承了他的钓鱼天赋。
非常幸运的是,那晚刚好遇到鲈鱼群,老爹钓上来二十多条,小的有两三斤,最重的一条有五斤多。非常不幸的是,我整个晚上只钓到了一条,而且还是不知道什么杂鱼,老爹说是不能吃的,又扔回海里了。
我问老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同一个位置,同样的饵,鱼偏偏咬他的钩,不咬我的。老爹看着我的脸,很认真地说,儿子啊,爸对不起你,把你生得太丑了。
场景从让人心碎的鱼排,回到剑拔弩张的政审上……
阿姨听完我的话,若有所思地说,他还是老样子啊。
接下来,阿姨的问题围绕着我展开,都是些比较肤浅的问题,哪个学校毕业啊,在什么单位上班啊,听上去旁敲侧击的,比较随意。Gigi事前告诉我,她妈妈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现在问我不过是走下过场,兼看我这个人是否诚实而已。
Gigi同学还告诫过我,我只需如实作答就好,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用乱了阵脚,自曝其短。我遵从Gigi的指示,调整状态,打起精神,很好地完成了你问我答这个环节,基本做到了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从阿姨笑眯眯的表情看来,她对我这个未来女婿,也是基本认可了。
阿姨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以前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啊?
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有的,两个。
阿姨说,哦,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啦?
其实我两次都是被甩,不过这么说出来的话,明显违反了Gigi关于“不要自曝其短”的指示,有点掉价了,于是我很醒目地回答道,相处之后发现合不来,父母也不喜欢。
从Gigi赞赏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很满意我这个答复。
阿姨同样点头微笑,首肯了我这种说法。然后她说,呵呵呵,结婚当然要选家里老人喜欢的,不瞒你说,我女儿也拍过拖,不过那男人没用,是外省人,我就一个女儿,不可能把她嫁到看不到的地方去啊。而且嘛,他们生肖也相冲,所以我坚决不准他们交往。
我虚心向阿姨请教,生肖相冲啊,您说是怎么相冲法呢?
阿姨满脸玄机地说,这个啊,我女儿是属狗的,那男人属鸡,不好。
我本质上是个非常好学的文艺青年,所以我忍不住问了,狗跟鸡怎么不好呢?
阿姨非常认真地解释道,古书上都有写的嘛,鸡犬不宁,鸡犬升天,都是不好的。
要不是Gigi对我假惺惺地微笑,然后用犀利的眼神制止我的话,我一定会继续问下去:那猪跟狗这两个生肖,又是怎么一个好法呢?
此刻我比金田一还要优秀的头脑,像中毒的硬盘一样,咔咔咔飞速运转起来,搜索关于猪跟狗的褒义的成语。
呃……
……猪朋狗友?
……猪狗不如?
这场充满张力的政审,是以未来丈母娘满意的笑容,跟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结束的。
阿姨说,呵呵呵,□□啊,我女儿性格虽然有点硬,但心地是很好的。你要好好对我女儿,可不准欺负她啊。
我郑重地点头,嗯,我一定会的。
其实心里想的是,阿姨啊,您能让她不欺负我吗?
然后阿姨一拍手,恍然大悟地说,哎呀,讲了那么久,都饿坏了吧?今晚早点吃饭,女儿今晚做大厨,妈给你打下手。
阿姨站起身来,真诚地对我说,□□啊,你别看她这个样子,厨艺可是不错呢,呵呵呵。
其实Gigi跟我坦白过,她平时吃的都是些健康食物,什么全麦面包,脱脂牛奶,所以她并不擅长做饭。呃,不过我觉得,这种程度的hardsell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我猜,就算Gigi水平真的很烂,只要饭是她煮的,阿姨就会真心觉得好吃。
周星驰说,只要有爱,人人都可以是食神。
阿姨转身走向厨房,这时候,Gigi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哈哈,原来她也在紧张啊。
然后,Gigi也站了起来,眉眼很生动地笑,然后她俯下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个。
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吻,让我所有的疲惫和不安,顿时都烟消云散。
因为这个甜蜜的Ending,今天四个小时的驾驶,还有刚才正襟危坐的审问,都变得那么有意义,那么值得。
我站起来一把抱住Gigi,却给她挣脱了,她朝厨房指了指,低声说,想死啊?今晚再奖励你。
然后Gigi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啪一声打开电视机。她先把音量调到二十三,才把遥控器扔给我,说,你乖乖看电视咯,我去厨房帮忙。
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电视。厨房传来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把她们母女的说话声掩盖了,只时不时听到Gigi的笑声。我站起身来,走到客厅的窗户边。
这会儿,夕阳黄澄澄的像在燃烧,从窗户看出去,原来整个县城,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日落里。不远处有自行车的铃声,放学后的小孩子在街上喧哗,但这些响动,反而让整个场景更安稳、更沉静了。
作为一个容易触景生情的文学青年,在这个moment,我不由得想起读大学时,写了整个通宵的给EX-GF的诗:
世界就此睡去
如一婴儿
我们深夜起坐
看世界失了火
读到这里,EX-GF质疑道,如果世界失火了的话,它又怎么能睡得像一个婴儿呢?
现在想起来,跟EX-GF在一起,完全是错误的一段。我那么辛苦地追她,只是因为虚荣吧?就好像她喜欢名牌包包一样。说到底,我有多爱她呢?
那么多的诗,与其说是写给她的,还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
呃,但愿在厨房里忙活的Gigi,能听懂我的诗,更能让我死心塌地、真心真意地,为她写诗。
晚餐做得很丰盛,栗子炖鸡汤,黄豆萝卜干煮猪蹄,豆干炒肉末,清炒麦菜,还有一道煎红衫鱼。
阿姨往我碗里夹了很多菜,并且明目张胆地说,都是Gigi的手艺。每道菜都很对我胃口,除了那条红衫鱼。因为我老爹酷爱钓鱼的关系,我吃鱼把自己吃伤了,在外面吃饭从来不点有鱼的菜,就连鱼香茄子、鱼香肉丝都不想吃。
餐桌上的气氛很好,大家有说有笑的,吃到一半的时候,阿姨还给每人倒了一小杯黄澄澄的浊酒,说是浸了两三年的药酒。刚喝下去倒没什么,吃完饭后,就觉得全身热烘烘的,好像有个小宇宙,在身体里熊熊燃烧……
Gigi把阿姨硬拉到沙发上坐下,我们两个年轻人收拾桌子,然后到厨房洗碗。我问Gigi,刚才那是什么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