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一缕琴韵传入耳中,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倾”之意。徐峙一怔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艘轻舟自身侧缓缓驶过。抚琴之声便从舟中发出。徐峙身处洞庭湖上,纵览水色,本已心旷神怡,听得这洋洋洒洒的抚琴之声,更觉胸襟大畅,忍不住叫道:“对面舟中的朋友,得闻雅奏,颇觉神往,未知能否当面得聆一曲,以慰平生之愿?”这番话倒也并非言不由衷,他自幼学文,生平所慕者若非名山胜水,便是文人雅士,这时听得曲声中颇有清雅高洁之意,不由得起了结交之心。
“琤”的一声,琴声顿止,舟中一时寂然无声。
徐峙一惊:“糟糕!对方跟我素昧平生,这一下贸然便求对方为自己抚琴,未免失礼。”却听对面舟中一人说道:“随手抚弄,本拟自遣襟怀,不料惊动了公子,公子既有此雅意,便请上船奉上一曲。”语调舒缓冲淡,但柔和温婉,宛若管弦之声,却是女子的口音。徐峙出口相邀,原是一时兴起,不料抚琴之人竟是女子,不禁一呆,但自己相求在先,对方又婉言相请,其势已不能拒却,当下说道:“如此叨扰了。”双足一点,轻轻纵上对方船头。
船舱中走出一名绿衫少女,伸手肃客,说道:“公子请进。我家姑娘请公子入内一叙。”
徐峙见见这女子十五六岁年纪,作的是丫环打扮,歉然笑道:“造访有失冒昧,未免有扰尊上清兴,甚是失礼。”那丫环道:“这个么,我可说不准了。我出来时,见我家姑娘脸上冷冰冰的,颇有不悦之色,或许她此时心中,正在怪你呢。”
徐峙本就心头惴惴,听了此言,不由得“啊哟”一声,心道:“这可失礼之极了。”一时间手足无措,踌躇不敢前行。那丫环本来板着脸,这时见他神色尴尬,“格”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家小姐心中倘若不快,又怎会请你上船呢。我和你闹着玩,可千万别当真。”
徐峙这才知对方乃是说笑,微微一笑,举步走入舱内。只见南首一名少女站起身来,微微裣衽,说道:“公子惠然驾临,小女子未曾迎迓,失礼之处,谨此谢过。”这少女脸色雪白,云鬓轻挽,蛾眉淡扫,衬着身上白衫如雪,既显得清丽绝俗,亦显得淡雅无俦。徐峙见她容光照人,莫可逼视,拱手道:“不敢。”那少女抬起头来,眼光在他脸上掠过,突然间目光一顿,似是怔了一怔。徐峙道:“方才听姑娘抚琴半阕,兴之所致,是以有所唐突,姑娘勿怪是幸。”那少女“嗯”了一声,道:“这个公子多礼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肯否见告?”徐峙道:“不敢。在下姓徐名峙。尊姓大名四字,如何敢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少女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徐公子。请坐。”待徐峙落坐之后,自己也款款坐下,说道:“采薇,奉茶。”那丫环应道:“是。”转身沏了一杯茶,端到徐峙跟前,放在茶几之上。徐峙道:“多谢。”那丫环轻轻一笑,转身退下。
徐峙端起茶盏,揭开盖子,只见茶叶色作金黄,长短均匀,映得杯中茶水也成金色,茶水上浮着数朵梅花,啜了一口,只觉齿舌余香,回味悠然,霎时间精神为之一振。原来杯中所沏的乃是君山老君眉,即后世所谓的“珍眉”,亦即“君山银针”,乃天下名茶之一。初沏之时,茶叶尽浮于水面,是谓:“刀枪林立”,过得片时,银针上下起落,浮沈不定,谓之“游鱼戏水,仙女下凡”,再过片刻,茶叶沈入杯底,根根竖立,那便是所谓的“雨后春笋”。徐峙于品茶一途不甚在行,自是不知名目,但见了茶水上的梅花,却是一怔。
原来沏茶所用的乃是梅花雪水,系以梅花与溶雪为水混合而成,唐时茶圣陆羽于其所著《茶经》之中,分天下之水为三等,上为山水,中为江水,下为井水。山水即是泉水,这梅花雪水俗称“天泉”,尤其难得。宋辛弃疾词云:“细写茶经煮香雪”,以“香雪”二字比拟之,极言其色味双绝。
那少女待奉茶之后,才微笑道:“我姓许。”向那丫环一指,道:“这是小女子的丫环,叫作采薇。”徐峙道:“是,许姑娘,采薇姑娘。”那丫环笑道:“啊哟,姑娘什么的,我可不敢当。我家姑娘名字里有一个‘诗’字,又有一个‘亭’字,我叫采薇,你直呼名字便是。”笑嘻嘻地,神色甚是天真。徐峙道:“不敢。”那少女道:“贱名有辱清听,小丫头不知礼法,随口胡说,却教徐公子见笑了。”徐峙又道:“不敢。”那丫环笑道:“这可为难得很了。我和我家姑娘每说一句话,公子便说一声不敢,看来我二人也不敢再开口了,免得吓着徐公子。”徐峙一怔之下,想想也觉好笑,不禁微微一笑。
这少女便是许仲庭之女许诗亭了。当日在临安城外,徐峙与她曾有一面之缘,但其时面临大变,匆匆一瞥,并未留意。此后许诗亭在他治伤之际亦曾在场,他却昏迷不醒,因是此刻与她二度邂逅,却也不识。他在恒山学艺两年有余,两年来话音渐变,身形渐高,面目却无大变,许诗亭反倒识得他。这时她听了丫环采薇之言,微微一笑,说道:“这个丫环我一向当她是妹妹,是以未免娇纵了些,她言语中对徐公子若有得罪,公子切勿见怪。”徐峙“不敢”二字,正欲脱口而出,一想不对,但对方身为主人,这番话乃是谦抑的礼数,自己可不便居之不疑,明知不对,当此情势之下,仍是说了声:“不敢。”
采薇抿住了嘴,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微笑道:“我说你两个说话当真古怪得紧,有什么话要说,便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就是,何必闹这许多虚文?这等繁文缛节,听着可教人有多别扭。”徐峙、许诗亭二人听她如此说,想起情形确是如此,两人此前虽说见面数次,但限于变故,却从未交只言片语,此番实可说只是“初会”。许诗亭是女子的矜持,徐峙却日首次与妙龄少女同处一舟,接席而谈,因此两人不知不觉之中,都带了几分拘谨,言语间自不免失于客套,与平时大异。此刻听了采薇之言,都是心中一松。徐峙哈哈一笑,道:“姑娘见教得是。”
他自上船以来,目光一直不敢与许诗亭目光相对,神色甚是拘谨,言行举止,丝毫不敢失了礼数,这时听那丫环说了几句笑话,拘束之意略去,抬起头来,向舱中微微打量,只见舟中只放了几张桌椅,许诗亭面前摆了一张琴几,几上搁了具瑶琴,此外更无别物点缀,设置得甚是简略。但不知怎的,身处其中,心中一片平和宁静,似已出尘脱俗。一转头,只见西首悬了一幅书画,画的却是一幅“洞庭秋月”。
但见画中洞庭湖烟波万顷,天中悬着一轮明月,湛湛银光洒将下来,映得湖中波光滟潋,粼粼然,莹莹然,不远处水中亦现出明月之影。双月对影,更增幽绝清绝之意。徐峙心中赞道:“如此景致,真如范希文文云: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沈璧。”只听许诗亭道:“这幅画是家父两年前偶然所得。宋迪所绘之‘潇湘八景’,家父只得其二,一向深以为憾。那‘潇湘夜雨’不在此间,未能取出供徐公子赏鉴,还望见谅。”
徐峙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见她双眸清澈之极,有如一泓秋水,直与画中波光相似,幽深不可见底。徐峙在这对幽幽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觉脸上一热,忙即避开,说道:“姑娘多礼了。宋迪乃前朝享大名的画师,其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渔村夕照、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八景’妙绝天下,今日徐峙得睹其一,已是生平之幸。再存奢望,未免有得陇望蜀之嫌。”
许诗亭微微一笑,说道:“区区一幅画而已,也算不得甚么奢望,徐公子未免言重了。”心中却想:“这幅画便是当日家父为了救你,于追逐无性途中,在宣州购得,只不过……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她忆起往事,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眷念之情,不禁微微出神,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庄容说道:“适才听公子所吟词中,颇具亡国之慨,如今蒙古南掠,中原之地均已沦陷,公子当多事之际,自是深有所感。”徐峙微微一笑,他生平所知的家国之痛、生民之苦,俱是从前人诗词歌赋中来,亲身固然未曾阅历,兼之翩翩年少,终究不是十分深刻,便道:“小可只是妄承前人之意罢了,深有所感甚么的,实深惭愧。今日局势,与东晋偏安江南实无二致,只因朝廷失政,权奸当道,而今志士不存,忠愤空在,词人心存忿怒,想来亦势所难免。”
许诗亭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不过李可斋当日写这首词时,所寄托的只怕是家国之难,公子吟声中虽也颇具怀才莫遇之叹,却似乎只是一人荣辱,与国家无关,不知何故?”